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 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昔年东都一试名动朝野,策论天下而成一代鸿儒,十几年的宦海烟尘与翻转,尊崇与嫉妒的背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苏轼!不见了鸿儒往来和琴瑟相和,黄州那一片寂寞的山水因为苏轼而变得灵透俊秀,一切的苦难不因生活的窘迫而变得苦涩,一切还原了世俗生活中难以拥有的从容。从容中天地朗阔、风生水起,从容中淋漓痛快,苏子以昂扬从容之态站立于中国文学史中。
该词的上阕是对当时环境的形象描述。“莫听”是对恶劣的政治环境的否定,是对自己心态的肯定。“何妨”是一种劝度。那些迷乱于浮华的人们,就像被雨水淋漓的同伴一样,如此惊慌失措大可不必,不如我们慢慢地享受自然和社会给予的一切--哪怕是苦难!真性情的苏轼不是不明白苦难的原因,而是因为太明白了。以儒家思想安邦,以佛性智慧归身,非大智慧者所不能!“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旅伴和天下仕子庶民轻语--善其身而普世言!
元佑三年的那场春雨,我相信很多人更愿意把它看做是苏轼人生一次温暖的经历。穿林打叶般乱哄哄的宫闱倾轧、政治上的争吵和靡乱的人性,不妨微笑地面对这一切。吟啸徐行面对的不只有眼前的路,还有那些庸扰的幕僚和名利俗子。告别了繁华富庶的京都,混迹于渔耕樵读的苏轼终于明白了竹杖芒鞋给自己的欢娱远胜于门庭若市下的车水马龙。眼前的环境毕竟是恶劣的,可作者笔锋一转。“谁怕”?这是对荒唐世界的嘲笑,也是对以后艰苦环境的一声掷地有声的呐喊!一蓑一笠,平生快哉!该是怎样的一份从容啊!这是别样的从容和归隐。和陶潜的刻意不同,苏轼的从容是随意的,一切都是面对烟雨人生后从容回眸的一瞥,只是这从容的一瞥,只是如此的谈笑之间,便让多少历史的过客安详伫立,以朝圣般的心态面对这无法复求的心境!
词的下阕对自己心态进行了更加细致的刻画。料峭春寒和山头斜照是对内心世界造成两种冲撞的环境,是过往和现实的深刻对比。回首中于细微处的感慨却被作者描述得如此不露痕迹。“归去”,是挑战,是新的选择,更是从容的态度。
曾经年少的豪放和才情也给自己的苦难留下了伏笔,经历了“乌台诗案”的劫后余生,如那料峭的春寒惊醒了人世浮华的春梦。以前的种种争斗,对权贵的嘲讽,对黎民若峰颠望幽草般的关心,都是那样的荒诞可笑,就如同这料峭的春寒一样,把自己以前的虚幻寄托吹去,越发变得清醒。“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安国寺记》。刚到黄州的苏轼以这样的心境求得自新。面对偏远的蛮荒之地,一方面总结过去的得失,一方面接受人生和社会最真实的一面,所以在“微冷”的复杂感情中苏轼看到了山头斜照,来自市井平凡却温暖的欢迎和关怀。回头再看看那些给自己带来名利和苦难的经历,即便是再重新来过,亦不能单纯以得失来评论。深宫锁闭下万卿朝君没有了,新旧变法的反复、朋党之间的争斗也都不见了,于是有了黄州的躬耕山野,前后《赤壁赋》的惊世绝唱;有了儋州悬壶乡里,开宗讲学;有了洋洋洒洒的百篇国政民生之论……以出世的态度再做入世的德行,唯东坡而无他人也。心所无痕而功德千秋,就像他对自己的总结一样:“问汝平生功绩,黄州儋州惠州。”多么可爱的学者,多么从容的自嘲!
从容是一种心态,未敢忘怀的当是榜样的力量。
从“多情总被无情恼”的少年初感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普世祝愿,从“不与梨花同梦”的高雅到“倚杖听江声”的释然,一路不一样的心境,却在一次次洗礼中蜕变着从容。脱下了峨冠博带的苏轼,布衣粗茶,躬耕于东坡,再简陋的地方都会因为心的灵性而变得生动,从容也更接近平凡。当张择端为博皇帝老儿一笑倾力于《清明上河图》时,柳永为求见两浙转运史孙何而赋《望海潮》时,这种从容便消失在世俗名利的背影中了。所以更加彰显如此从容的价值--不因生活环境上的颓败而放弃对心灵的完善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以从容的心境看因果的轮回,这样的苏子变得更加可爱和受人尊敬,清新的口气轻吟出的滴滴点点,便也烁古绝今,余音千年了!
今天,我们不应该只让宋风词韵停留在琅琅上口的吟诵中,更不是机械地解读于课本上。阅读这首词,更多的是应该从心态的角度去体会,去感受。除了作者创作的背景和遭遇之外,即便是一首简单的即景之作,也是对大自然美好事物的一种别样欣赏。风雨中同样会有美丽的风景和细致的心情。不光是读诗词,更要学会品诗词,了解诗词本身和它所涵盖的一切。品读其韵律,品解其精神!
让我们再用心体验这样千古难觅的心胸,如遇春风的从容,以未敢忘却的虔诚,看着苏子且步徐行,沿着灿烂中国文化的脉络,传承不已,看着芒鞋蓑衣的舞者,吟大江东去,叹赤壁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