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曾说:“郑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他善于从中国诗歌的浓厚传统中吸取养分,创作出许多“轻巧清隽,美丽凄哀”的新诗。其入选高中语文教材第一册的作品《错误》更被誉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
关于诗名“错误”的理解,配套教参引用了两种说法:一是水晶先生的错在“你”(女子)之说,一是黄维梁先生的错在“我”(男子)之说。但在具体的实践教学中,又好像难以自圆其说。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在这一小节,我们可以发现其中暗藏了三个人物。一是“我”,“ 打江南走过”表明我的目的地不是江南,“我”该只“是个过客”。“等”字则隐含了两个人物,既有闺中等候的红颜,也有长久期待的归人。三个人物究竟谁造成了深闺红颜“如莲花开落”凋残的容颜?错误,究竟是谁之错?
错在“你”?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此节连用四个否定句,表明女子内心的孤寂沉闷。为了等待远方的良人,正当青春的她把自己的心守成“寂寞的城”、“ 紧掩的窗扉”,任青春逝去,容颜渐老,这是何等的凄婉!诚然,以我们现代的视角来看,颇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叹,为何不打开自己的窗扉,去寻找新的春天?水晶先生所认为的错在“你”,也正是基于此,女子主动地封闭了自己,才无法接受外界的美好,那“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遗憾,却也只能是错过了。
但我们换个层面看,本诗继承了中国传统闺怨诗的风格,它的美也正体现在它的含蓄凄婉朦胧的意境之中。男子远行,女子为他坚守忠贞,防意如城,既符合传统社会对女子的道德规范,也给诗句增添了遗憾之美,何来有错?说她“另有所盼”岂不如杨花水性,既失了含蓄,也损毁了美感。正是她听到“达达的马蹄”而满怀期待的美丽,让我们感受到了古典女子至情至性之美。
在女子最美丽的年纪,她为他等了几世的花开花落。在漫长而无助的守候中,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她像窗下花儿一样慢慢枯萎。自古以来有多少女子在这漫长的倚栏守望中留下了动人的传说:无论是“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的寂寞,还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懊丧;无论是“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的心伤,还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断肠:她们的经历,她们的命运,我们只能同情惋惜,而绝无责错之理。
错在“我”?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究竟是“过客”还是“归人”呢?若只是路过,如何深知女子漫长的等待,又如何能透视女子的内心世界,知道她的寂寞?所以黄维梁先生设想“我”就是女子日日盼望的“归人”。然而,那深闺里的女子却已不再是“我”的归处,所以,“我”仅仅是打马而过,不作停留。本诗以“我”的动作开始,又以“我”的声明作结,“我”主导了女子感情的起伏。当良人已成陌路,这又岂止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能说得清道得明的?
然而,“我”究竟能不能等同于归人呢,文学作品有追求个性之趣,若“这一个”等于“那一个”,《错误》也就失去了独立存在的意义。如果“我”是归人,又深知她内心的苦闷,会吝啬对女子的那一点点温情吗?即便真要回避,那此次江南之行,也会绕道而行,免得“多情总被无情恼”;就算无法绕行,也当“轻轻的来”,“悄悄的走”,为什么还要马蹄达达呢?可见,文学作品可以想象,却无法定论,一切的可能便在这想象中美丽,升华,化为永恒。
误会是双方共同酿成的,不应指责任何一方。跳出你我的圈子,还有个“他”的存在。“他”或许是商人,“重利轻离别”;也许是“征夫”,“古来征战几人回”;也许是……女人为他小心等待,等待“风雪夜归人”,等待“共剪西窗竹”,用一生的等待来冲淡“美丽的错误”所带来的幽怨。
正是这种谁都没错又谁都有错、不知谁对谁错演绎出的遗憾,才使这首小诗富于朦胧的意境、迷离的美感,读来凄美哀婉,令人不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