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市一中 邓金平
对鲁迅先生的《<呐喊>自序》这样的经典文章的经典解读,为数自然已经不少,不过作为经典,自然也就具备了“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午个哈姆莱特”的美学特征了,所以作为先生的一位崇拜者,也忍不住想要在此发表一下对这篇文章的意见,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阅读《自序》,对先生的思想轨迹,我概括为这样四个阶段--狂妄的梦想、无望的寂寞、虚妄的闲逸、绝望的呐喊,我想这样也许也是一种对先生思想的准确而深透把握。
一、狂妄的梦想
鲁迅先生是狂妄的。比如他的学医,其目的绝不仅仅是因为对“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的中医的痛恨,更是因为他“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所以树立起了维新中国的宏伟愿望。刚到日本,他就剪掉辫子,除去那奴隶的标志,并在自己的小像背后题下诗句:“寄意寒星垄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诗中毫不掩饰地以救国者自居,而且已经早早的让人感受到一种浩歌无声的苍凉和寂寞了。其实他这时多半还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而强说愁绪罢了,所以读者对他这时的“寂寞”,是大可不必看得太当真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就不妨赋予它更深广的含意了。
不过先生的“我以我血荐轩辕”倒是确有其事的。他在学习之余,就常和朋友一起去讲道馆练习柔道,摔跤,还自己备了一把刀,声称要回国复仇,要做一名斯巴达式的战士。甚至有一次已经准备回国,也要像徐锡麟那样,回国去刺杀清廷的某位大员,俨然是要慷慨赴死了。幸亏在紧急关头想到忠孝不得两全,顾念家中还有老母需要奉养,终没有成行,否则,中国就少了一个驰骋文场的导师,而多了一个碧血横飞的恐怖主义者了。
那么先生的狂妄是缘何而来的呢?除了先生一向的自视甚高的天性之外,很大部分原因应该是在他读到赫脊黎的《天演论》开始迸发的。书中物竞天择、新物必将代替旧物的进化论思想,给了他极大的震撼和兴奋。而后来又接触到了尼采的超人哲学,使他感觉到了自己也似乎有了一个超人的力量,觉得自己只要登高一呼,就可以一扫浊秽、廓清宇宙了。
可是医学救国的梦想很快就在仙台同学们对“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的“拍手和喝采”声中破灭,但先生并没有气馁,转而又大力提倡文艺运动了。即使是中间被骗回国,专门“为母亲娶了一个媳妇”,也没有怎么打击他的勃勃雄心,仍然满腔热情地投入到他的《新生》创刊之中。可是《新生》也无端地就胎死腹中,这终于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未尝经验的无聊,“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甚至如大毒蛇一般缠住了他的灵魂,让他几乎窒息。
在日本找不到任何希望,只得黯然回国。为了生计,无奈之下又当了教员学监之类,但在故乡这个死寂的小城,无端的悲哀和寂寞依然在先生的内心继续弥散着。本来辛亥革命,绍兴光复,还让先生重燃希望之光,并且挟着指挥刀,带领学生上街游行,接手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也是志在维新,可革命后的一切很快也还是恢复了先前的死寂和无望。待到了北京,袁世凯称之时,所谓的“革命”就只剩下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了,于是先生连最后一点愤懑也消失干净,整日的只是关注薪水的多少,甚至为了保住饭碗还不惜与章士钊对簿公堂。所以这个时候已全无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至于当年“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的梦想,就更只余下无奈而苦涩的一笑。
三、虚妄的闲逸
孔子说:“道不行,则桴游于海。”先生不能“桴游于海”,于是就沉迷于谈玄说佛。《自序》中他只说寓在鬼屋里钞古碑,其实还有两件事先生是没有坦白交代出来的:一个是在公余校对《嵇康集》,再一个就是开始潜心研究佛经。对嵇康发生兴趣,这大概是对同在政治高压之下的魏晋风度有些神往了,多年后还曾作过一个《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又比如他在夏夜悠闲地“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还一任槐蚕“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也不去管它,就多少有一点名士们的闲逸遗风。先生对佛经也是下了大气力的,还曾不惜出资刊刻《百喻经》,而且好象对佛教经义也颇有心得,你看他对金心异的一番回答--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没有什么用。”“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就分明暗含有佛教万事皆空、无执无我的虚妄味道在里面。
先生的虚妄,在他起初对待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态度上,也同样有极为鲜明的表现。他从一位朋友那里听说了《新青年》,便特地买来看,着完之后,却没有多大兴趣,丢开了。对蔡元培改革以后的北京大学的评价是“大学学生二千,大抵暮气甚深,蔡先生来,略与改革,似亦无大效”。认为五四运动“于中国实无何种影响,仅是一时之现象而已”。世间一切纷嚷在他眼中不过是“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的闹剧而已,当然他对这场“秀才造反”的事件采取漠然置之的虚妄态度,也是自然中的事情了。
四、绝望的呐喊
我们以前曾有一种陋习,就是喜欢任意拔高伟人形象,而且到现在其种子也还延绵不绝。对此文就有论者说:“像鲁迅这样意志坚定的先驱者是不会永远彷徨的,……鲁迅在呼唤民众以使他们获得希望、新生的同时,也使自己获得了希望、新生。”这就是典型的 “睁大眼睛说瞎话”了。文中分明清清楚楚地写着:“一间铁屋子,是……万难破毁的”“ 我自有我的确信”“我之必无”“ 须听将令”“ 往往不恤用了曲笔”“ 自以为苦的寂寞”,等等等等,这许多例子,不都充分证明了先生虽然在摇旗呐喊,甚至是不遗余力,可他内心深处,实则是充满了绝望的么?
如果这些证据还嫌不够,那么我们还可以去看看寄寓了先生全部哲学的散文集《野草》。只要稍读一下他的《坟》《希望》《这样的战士》等文章,看看这些句子--“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前面?是坟”“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我想就没有一个人还会说他“不会永远彷徨”了吧。恰恰相反的是,先生终其一生,都是孤独的雪、冰结的火、一个彷徨于明暗之间的影子、被奴才们殴打驱赶的傻子和除了虚无得不到任何布施的求乞者,甚至是被儿女怨恨鄙夷的垂老的妓女和母亲!
狂妄--无望--虚妄--绝望,这就是鲁迅先生展现给我们的真实。我们能作如是观,我们才算是读懂了《<呐喊>自序》;也唯作如是观,我们才会真正震撼并感动于先生的绝望和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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