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 年 7 月,《我们的七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正式出版发行了。子恺 的画首次在社会上流传开来,象是盛夏七月里的一股清风,为中国艺术的园 地送来了一朵夺目而别致的小花,一时赞誉声四起。作为一个立志艺术事业 的人,恐怕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作品受到社会承认而带来的巨大慰藉的 了。从此,丰子恺作画一发而不可收。在这个时期,他极善于将平日信口低 吟的古诗词句译作小画,他每画一张,就往小客厅的壁上用图钉一挂,没过 多久,那互相垂直的两壁上,便排满了那小眼睛似的画稿,微风穿过它们间 时,就发出飒飒的声响。
就在丰子恺醉心于绘画创作的时候,春晖中学接连发生了几件教师与校 长由于意见不合而造成的纠纷。诸如对学生施行爱的教育还是严厉管制;是 着眼于发展学生个性,还是强迫学生一律按校长的意向行事。如此等等,一 时闹得好不愉快。此时,省里的官方势力也渗透到了春晖。他们强迫学校添 置《党义》一课,还要唱所谓“党歌”。提倡李叔同所作歌曲最热烈的丰子 恺首先表示了异议。后来又在一个所谓“帽子事件”上,两方彻底闹僵了。 那是在一次早操课上发生的事。一个名叫黄源的学生在上操时戴了一顶大毡 帽,省里的“督学”觉得这样不成体统,定要黄源把帽子除下,而性情刚烈 的黄源硬是不干。最后终于告到了校方。教务长匡互生先生坚持对学生采取 说服教育的态度,可校长却一定要开除黄源。久积的矛盾象干柴般的一点即 燃了。匡互生愤而辞职,紧接着夏丐尊也提出辞职,丰子恺、朱光潜、朱自 清等自然也不愿再继续教下去。这样,成立五年的春晖中学发生了第一次集 体辞职事件。
1924 年秋末一个晓风残月的清晨,匡互生和丰子恺率先辞别了难忘的春
晖,只身带着不多的几件行李准备到上海创办一所新的学校。在驿亭火车站 上,几位最先获知先生们去意的学生挥泪向两位敬爱的师长告别,几位感情 脆弱的女生,靠在柳树下呜咽个不停。子恺走到学生们中间,好一阵安慰, 表示将来新学校创办起来,一定欢迎他们前来就学。匡互生也一个劲地相劝, 让他们赶紧回校,不要误了上午的课程。可学生们哪里肯走。
火车终于开动了,一直消失在铁路的拐弯口,学生们还在车站上黯然站
着,久久不愿离去??
第六章
一
1925 年初,新创建的学校成立了。同仁们根据《论语》中“己欲立而立 人,己欲达而达人”之意,取校名为“立达学园”,不久又改称“立达中学”。 经过几番周折,校址最终设立在江湾自建的校舍内。
子恺把一家人也迁了过来,住在江湾的永义里。学校的同仁队伍日益壮 大,除了匡互生外,朱光潜、夏丐尊、刘薰宇、方光焘、陶元庆、夏衍、陈 望道、许杰、黄涵秋、裘梦痕、陶载良等纷纷陆续加入。至于不久后成立的 “立达学会”,更是名流荟萃,象茅盾、叶圣陶、郑振铎、胡愈之、刘大白、 朱自清等皆辗转介绍参加。此时的朱自清已去了北平,应聘于清华大学,可 他仍继续与子恺等旧友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为了创办立达中学,子恺真是忙坏了,此时学校逐步走上了正轨,他又 钻进了自己的那个艺术天地中去了。自从在白马湖那个轻风送爽的夏夜,他 在酒后散步中得到了为朱自清而作的那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灵 感后,他就经常注意在日常生活中发掘那些有人生意味的题材,一旦想到了, 他就非画不可,否则会觉得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要是画成功了,他又 似乎能得到与母产子后所感到的同样的欢喜。他的作画十分勤奋,包皮纸、 旧讲义、香烟盒的反面都成了他的画纸,凡有毛笔的地方又都成了他的“画 室”了。他的画,屡屡被当时正主编《文学周报》的郑振铎通过胡愈之索去, 陆续刊载在刊物上。郑振铎还在子恺的画上冠以“漫画”的题头,统称“子 恺漫画”,从此,中国也就有了“漫画”一词,一个崭新的画种开始在中国 深入人心,风靡一时。
子恺对于漫画,也有精彩的见解。他认为漫画并非一律都具有讽刺意味,
而那些抒情的、描写的,都是漫画的属性。既然称其为“漫”画,那么就应 该随意些,只要不为无聊的笔墨游戏,而含有人生的意味,都有存在的价值。 对于表形方式,他又觉得漫画好比文学中的绝句,字数少而精,含意深而长。 所以人们在读他的漫画时,总能在这随意挥洒之中悟出深沉的生活哲理和幽 默的情趣来。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子恺正在江湾永义里的寓所里作画,他正描绘得入
神,突然力民走了进来。 “子恺,外面有三位先生找你。”力民的话音刚落,胡愈之就领了二个
人闯了进来。
“愈之兄,快请,请!” 子恺搁下毛笔站了起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叶圣陶先生,这位就是郑振铎君。”胡愈之重 重地拍了拍这长着瘦长个头的郑振铎,仿佛觉得他们早该认识似的。
圣陶和振铎对子恺来说是早就仰慕的,且不说他俩在文学上的成就,仅 是他们真朴的为人,子恺也早有所闻。子恺忙上前握手,表示欢迎,又唤力 民为客人们倒茶。四人依着小茶几坐了下来。也许是因为郑振铎的个子太高, 坐在那儿也象是佝偻着背似的。他对子恺说明了来意:
“社会上对你的画反响很大,都认为你的画在中国画坛开了一个新生 面。我意由文学周报社出一个集子。今天把圣陶兄一起叫来,就是想征求你 的意见,并挑选一下。”
子恺一听要出画集,不免有些犹豫,他说:“这好象不是正式的绘画。 至于这种画价值如何,我自己实在想不出来。”他停了停又带有一种诚恳的 语调说:“我仿佛具有一种癖瘾,情不自禁地要作这种画。这就象是聋人也 唱胡笳曲,好恶高低自不闻。”
子恺说罢,大家都笑了。圣陶风趣地说:“既然聋人不闻好恶高低,那 就让别人去闻好了。”
屋里又是一阵笑声?? 子恺终于同意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叠画稿:“都在这里 了??把它们都钉起来吧,诸位可以随便挑。”子恺说着就把画稿一一
用图钉钉在了板壁上,一幅挨一幅,布满了三面的墙壁。一时屋内就象办起 了漫画展览会。
郑振铎和叶圣陶、胡愈之来回欣赏了好一会儿,觉得张张皆有趣味,实 在没什么可弃的。郑振铎用眼光征求圣陶和愈之的意见,他俩点点头,似乎 也是这个意思。
“子恺,把画都给我吧,行吗?”郑振铎说话时好象还平静,其实他的 内心早已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子恺的允诺。
“要是喜欢,就都拿去吧!”子恺说话总是不多,可句句不会使你感到 模棱两可的味道。
他们一起收起了画稿,又一起谈了些家常,郑振铎便提出要告辞。圣陶、
愈之明白他的心理,也就不反对。子恺一直把他们送上了返回市区的火车, 这才高兴地回家。
再说坐在火车上的郑振铎,手中抱着一大包叠得整整齐齐的画稿,心里
就象感觉到了一种新鲜的如占领了一块新地般的愉悦,脸上总是显出兴奋和 满足的神气。圣陶也颇有感慨,他对身旁的愈之说:
“今天的欢愉是永远值得怀念的。子恺的画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给了
我一种不曾有过的乐趣。” 愈之颇有同感:“这种乐趣简直超越了形似和神似的鉴赏,而使人心顿
然产生相与会心的感受,真是绝了!”
??
1925 年 12 月,丰子恺的第一部画集《子恺漫画》由文学周报社结集出 版了。画集的出版,得到了朋友们的热烈欢迎和支持,一时竟有郑振铎、夏 丐尊、丁衍庸、朱自清、方光焘、刘薰宇、俞平伯等七人为之作了序或跋。 其中的赞语和感叹表达出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无限喜悦:
“??对于生活,有这样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子恺 是幸福者!??”
--夏丐尊 “??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
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象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 儿。??”
--朱自清 “??您是学西洋画的,然而画格旁通于诗。所谓‘漫画’,在中国实
是一创格;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法的活泼酣恣。虽是一 时兴到之笔,而其妙正在随意挥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 而工巧殆无以过之??以诗题作画料,自古有之;然而借西洋画的笔调写中
国诗境的,以我所知尚未曾有。有之,自足下始??只告诉您,我爱这一派 画--是真爱。”
--俞平伯 就在《子恺漫画》出版的同时,俞平伯出版了儿童诗集《忆》,他又请
子恺作了十八幅插图,整册诗集宛如一颗闪烁着悦目光彩的诗与画的彩珠。 周作人见后亦大为惊异,他写了一篇《〈忆〉的装订》,写道:
“??里边有丰子恺君的插画十八幅,这种插画在中国也是不常见的。 我当初看见平伯所持画稿,觉得很有点竹久梦二的气味??德法的罗忒勒克
(Lautrec)与海纳(Heine)自然也有他们的精彩,但我总是觉得这些人的 挥洒更中我的意。中国有没有这种漫画,我们外行人不能乱说,在我却未曾 见到过,因此对于丰君的画不能不感到多大的兴趣了。”
???? 丰子恺的漫画,就象是万斛琼浆浇灌成的奇葩,终于在中国的艺术园地
里绽蕾开放了。
????
二
就在子恺以他那自树一帜的漫画在中国的艺坛崭露头角的同时,他还在 音乐、翻译、艺术理论等领域取得了可观的成绩。在 1925 年至 1927 年上半 年这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又出版了不少著译。
《苦闷的象征》(〔日〕厨川白村),1925 年 3 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音乐的常识》,1925 年 12 月由亚东图书馆出版;
《音乐入门》,1926 年 10 月由开明书店出版;
1926 年 1 月,子恺又出版了第二部画集《子恺画集》(开明书店)。 子恺还善于写随笔小品,字里行间流露着他对仁爱社会的美好向往。他
在《东京某晚的事》一文中,通过一位老太婆请求路人援助而未被理睬的亲
身经历,由衷地写下了这样的话: “假如真能象这老太婆所希望,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天下如一家,人们
如家族,互相亲爱,互相帮助,共乐其生活,那么陌路就变成家庭,这老太
婆就并不悖事,并不唐突了。这是多么可憧憬的世界!” 然而,子恺所处的世界,并非象夏目漱石《旅宿》中描绘的那样,是一
个鸟语花香,山青水秀,见不着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近几年国内势态的发
展也太不尽人意了。1927 年春末的一个傍晚,子恺独自坐在书桌前抽着闷 烟。他久久地凝望着窗外殷红色的余辉,觉得它象血一样渗透在沉云中,不 禁叹了一口大气。“真是糟透了!先是‘五卅’惨案,‘三一八’惨案,又 是什么中山舰事件,现在又来了一个,‘四一八’,到处是血腥味,这算是 啥个玩意儿?”
子恺向痰盂里扔了一个烟头,紧接着又点燃了一支烟。他在屋子里来回 走着,破旧的地板不时发生吱吱嘎嘎的声响,象是冬日残雪中的野鸭、大雁 在不停地呻吟。他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那个人生三阶段,不由自主的在心头 生出这样一个念头:“象我这号人,还真希望登上二层楼顶窥探一下三层楼 上的风光呢!”
打从那天以后,子恺把一直放在楼下小客堂里的一尊释迦牟尼像搬入了 自己二楼的卧房,端端正正地安置在供桌上。他还在释迦牟尼像旁燃上了两 支香,使整个屋内终日香气扑鼻,轻烟袅袅。每当他沉浸在这清香的雾气中
时,他就会联想起弘一法师来。去年的秋后,法师云游上海时,就下榻在这 间屋子里。当时子恺正与友人裘梦痕合编一册《中文名歌五十曲》,拟选入 法师在俗时以西洋名曲创作的歌曲十三首,诸如《朝阳》、《忆儿时》、《月》、
《送别》、《天风》、《春游》、《西湖》、《梦》、《落花》、《晚钟》 等等皆在其中。法师那回来,自然少不了与他谈及歌集的编选问题,顾不上 更多的请教佛学上的事。不过有一件事,则是令子恺难忘的。那天傍晚,子 恺在屋里与法师长谈。交谈中,子恺欲请法师为自己的房舍取一个室名。法 师就让他在小方纸片上写了许多自己喜欢而又能够互相搭配的字,团成小纸 球,撒在释迦牟尼像前的供桌上,让子恺抓阅。结果子恺连续抓了两次,拆 开来都是“缘”字,于是就定其堂名曰“缘缘堂”。其实子恺的寓所是很简 陋的,也没有什么象样的厅堂。
所谓“缘缘堂”,这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名称。但是这“缘缘”二字倒 也经常让子恺想到些什么。与何有缘?为何缘上加缘???
再过一年多,就是弘一法师的五十岁生日了。子恺上回就同法师约好, 要与法师合作一套《护生画集》作为纪念。并且相约在今年 9 月间,再度来 此下榻面唔商谈。
且说弘一法师自 1926 年秋后来上海以前,去了一趟庐山,在牯岭大林寺 及五老峰后青莲寺小住数月,写经数种。冬初即下山回到了杭州。今年春上, 法师自知夏末将要再度赴沪,便趁早安排了诸事,于 7 月间移居灵隐寺小憩,
9 月便如约来到了丰家。
说到弘一法师对子恺的感情,称其为“父爱”加“友情”恐怕再合适不 过了。而子恺呢?早在浙一师读书时,他就把李叔同视为一个圣人,他的品 格,他的才华,他的仪表,简直无一不使他醉心的。如今,先生虽是个出家 人,但其明镜般的胸怀,坦荡淡泊的气质和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操更使子恺对 他的仰慕、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就连弘一法师那低而缓的语调,子恺 也学来了。法师的这两次来沪,为上海的文人们留下了一句流行话,那就是: “丰子恺变成了弘一法师的影子”。
《护生画集》既是为纪念法师五十岁生日而作,自然具有浓重的佛教色
彩,然它的主旨是爱惜生灵,戒除杀机,使人向善。酝酿这些画,不能不对 生活在一片污浊气的社会里的丰子恺有切身的感触。加上法师日夜言传身教 般的熏陶,使子恺那日积月累的生活经历的交感一天天地活跃起来。一种扑 朔迷离,一时难以确认的念头在子恺的灵魂深处萌发了。
????
一天,法师因事外出。子恺心里颇感怅然。他走到桌边,画了一个小女 孩愁眉苦脸地躺在椅榻上,作着痛苦的表情,题目取了个《无聊》。他刚放 下笔,门口走进一个人来。他正是夏丐尊。这几个月来,丐尊的心情也不愉 快,家里闷得慌,想找个朋友散散心,这就不期而然地走到了子恺家。
子恺见丐尊进来,也无必要说些客套。他请丐尊坐下,又递上一支美丽 牌香烟,两人相视片刻,彼此都无言以对。丐尊看了看桌上的那幅《无聊》, 心中便也明白子恺的心境。
“丐师,您说法师现在的心境不会象我们这般无聊吧?” “你羡慕你的弘一和尚了?” “有点!”子恺的回答有气无力,但却是正经八百的。 丐尊见子恺如此神气,心里有点紧张起来。这不就象李叔同当年出家前
的那副状态吗?顿时,丐尊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当年他与李叔同在出家 一事上的幕幕情景:是我,首先介绍李君看了一篇断食的文章--他果然去 实行断食实验了,是我,常与李君谈起佛教的事来--他果然在室中供佛像 了;是我,说了一句“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他果然祝发入山了。可我呢?佛学对我虽有兴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 远没有建筑成就;我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但至于 实行修持,却不能一一遵行。这世界虽说丑陋,但剃度化佛,对于艺术家来 说毕竟可惜。己所不为,勿施于人。当年在李叔同入山一事,自己已经过了 火候,目下这子恺,我可再不忍他走李君的老路??
丐尊太爱子恺了,尽管自己也陷入极度的苦闷之中,可对子恺,那怕是 苦口婆心也不能让他陷入宗教的罗网而不能自拔。他想等待着子恺说些什 么,然后对症下药,设法对他进行开导。可此时子恺双掌合抱,端坐在椅子 上一动不动,颇象和尚入定式的专心诵经。丐尊觉得苗头不对,赶紧述说了 一大堆自以为是的道道来:
“我也相信只有贤达的内心才是一块净土,可是对于西方的种种客观的 庄严却不能深信;我也相信佛学中的因果报应是有的,但是那些修道者所说 的隔世的奇异般的因果报应,还觉得是近于迷信??”
子恺眨了眨眼睛,身体虽然一动不动,可丐尊知道,他却专心地听着。
“马一浮先生是你最尊敬的,他以居士自称,也懂得佛理,可他没有做 和尚,仍在专心著述。世上有许多人都这样。我以为,要是能以出世的精神 做入世的事业亦是一途!而这出世的精神并不一定要做和尚才能得到。”
子恺终于挪动了一下身体。丐尊抓住时机,补充一句:“况且你钟爱你
的艺术,挚爱你那极富真朴、天真之元气的孩子!” 子恺听见这“孩子”二字,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中闪出一丝希望
之光。他的确太爱孩子了,有了他们,胸中的积郁便能消减一半。丐尊的开
导使他觉得象是在紧闭的房屋上开了一扇小天窗,尽管屋内仍是灰黑的,但 至少还能看到这通天的光亮。他感谢丐尊这良苦的用心,知道自己不会再走 到李先生的那一步去。然而,子恺这颗曾被李叔同润泽过的心,受其老师的 影响也实在太深了,尤其是在这污浊的社会里,更不堪在这世俗的汪洋中沉 浮。他对丐尊说:“我不会去做和尚,可我欲皈依佛教,丐师以为如何?” 听了这话,丐尊放心了,在他看来,皈依与否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有人 认真些,有人随便些。他想,我至今没有皈依,但说不准哪天亦会皈依的呢。
丐尊向子恺说了这个意思,两人不约而同的会心地笑了。
????
三
一转眼,弘一法师已在子恺家里住了近二个月。他们已基本拟定好了绘 作《护生画集》的总体计划:在法师五十岁生日时绘作五十幅;六十岁时绘 六十幅??一百岁时绘一百幅。11 月初的一天,子恺估算了一下,自知法师 很快就要离开了。他对法师说:
“法师,有一件事一直压在心头,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弘一法师一身粗麻灰袍,正默默的诵经。 “这些日子过得太不寻常了,佛的灵光照耀着我,法师的慈晖薰染着我,
您能为我授皈依吗?” “你要皈依?”
弘一法师又惊又喜,欣然地一笑,口角边现出了一对小涡。 “很好,很好,子恺!”这一声允诺,就如造物主送下的福音,使子恺
的整个身心都为之畅然了??
1927 年 11 月 9 日,也就是丰子恺二十九周岁的那天,一个庄严的仪式 在子恺的家里举行了。
这天中午,事先备好的果品香烛摆上了一楼钢琴旁的案桌。子恺净身更 衣,在法师的身边对着释迦牟尼像跪下。青香开始缭绕,飘飘渺渺弥漫着。 子恺与法师人手一册《地藏经》,由法师引声,先唱了一段佛曲:“炉香乍
,法界蒙薰??”而后子恺随着法师念道: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继而忏悔自己的业障,发四弘四愿: “我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纵身语意自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 成。”
??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愿大道,发无上心。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 子恺念完那最后的《三皈依》,恭恭敬敬地对着释迦牟尼像礼佛三拜,
然后又转向皈依师弘一法师深深地礼拜一次。
仪式进入到了一个高潮,只见弘一法师把《说皈依文》缓缓地展开,面 向子恺庄重地念道:
“今有信士丰子恺,于丁卯 9 月 26 日正午,发菩提心,尽形寿,皈依三
宝,永志不渝。祈诸佛菩萨慈悯纳受??。” 皈依文念完,法师说了如下话:
“从今天起,你是一个正式的佛门弟子了。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明日
种种犹如今日生,你要持道修心,戒妄去邪,以一颗悲悯之心去包容世间的 罪恶??”
子恺听了法师的话,自是心悦诚服。从感情上说,子恺此时显得格外脆
弱,只见他眼眶湿润,感慨万状。法师亦悲欣交集,子恺过去是他最得意的 学生,如今又是他佛道弟子,加上他俩一直保持的深缘厚谊,此情此景,任 何语言也难以形容了。
至于子恺那“婴行”的法名,法师亦用了一番心意。他自己曾在当年试 行断食后不久,也曾改名为“李婴”,“婴”这个字,今天又用到子恺身上, 却也有一番深意的。
自从子恺皈依佛门之后,社会上传说纷纭。有的说他的生活整个儿变了 样;有的说他飘然得终日供香诵经。更有甚者,放风说子恺不久也要入山了。 至于后者,丐尊当然不会相信,可对于前者,他却也有疑虑。于是他经常跑 到子恺家去,想探个明白。可一段时日下来,在丐尊的眼里,子恺还是那个 子恺,除了言行更为庄重,遇事更能三思外,别的无甚变化。他照旧把酒喝 得脸通红,照旧吟诗、作画、写文,还出版了一部译著《孩子们的音乐》。
至于子恺那悲天悯人的心眼和对人间万物的同情之心,这在他来说本来就已 具备,不过如今更为突出罢了。丐尊放心了。其实,这也是他所期望的。
四
1928 年,刚刚接编《小说月报》的叶圣陶颇有用心的在十九卷第十号上 拟了一个《儿女》的标题,同时刊载了两篇散文,其作者都是圣陶的好友, 即朱自清和丰子恺。说来也极有趣味,当时子恺与朱自清都是三十岁,各自 也都已有五个孩子。这两位情趣相投的同龄人,在他们的散文里真切地写出 了自己对于儿女的感受。且不说他俩同时写到了父辈对儿女培养教育的义务 和责任,在对待儿女方面也有不同特点。
朱自清对儿女也有疼爱、依恋之心,但他在文章中却写了许多由于五个 孩子的烦扰而给他精神上所带来的苦恼。他这样写道:
“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磨折,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 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实也有过的。”
然而子恺的《儿女》则是别样的情味,他在文中竭力赞颂儿童: “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
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 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人间与我因缘最 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子恺一贯爱孩子,这是朋友们都知道的。可这一时期,他画了许多儿童
漫画,写了不少关于儿童的散文。真是不惜笔墨来赞颂儿童生活,大有要钻 进儿童世界里去的架式。丐尊说对了,他热爱艺术,离不开孩子,所以这才 把人间的艺术和儿童与天上的神明和星辰放到了同等的地位。
1928 年,立达中学西洋画科由于经费不足,决定停办。子恺决定把教师
们及部分学生介绍给正在杭州西湖艺术专科学校任校长的林风眠,自己却留 下,一则想独自安静一个时期。二则是想回故乡看看那五个日夜思念的孩子, 他们已由力民带着离开好一阵子了。
这是一个炎热夏日,他回到了石门。第二天的傍晚,他在小院中的槐树
下看着四个坐在地上吃西瓜的孩子。太阳的余晖已经消失,凉夜的微风吹拂 着孩子们细丝一般的头发和那消尽了汗气的衣领。从孩子们那畅快、喜悦的 表情中,可以猜度他们那满足的心怀。那三岁的阿韦,笑嘻嘻摇摆着身子, 以一种音乐的节奏学起了小花猫的叫声。
突然,五岁的瞻瞻摇头晃脑地发表了他的诗作:
“瞻瞻吃西瓜,宝姐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吃西瓜。” 这诗的发表,又立即引起了七岁的软软,九岁的阿宝那散文的、数学的
兴味,她俩异口同声地作了归纳,报告其结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见此情景,子恺满身欢喜,一种非父子不能体味的悯爱、幸福、喜悦之
感充满了他的全身。子恺忘形地蹦到了四个孩子跟前: “好,好!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好。瞻瞻的诗歌第二。阿宝和软软的也
不错!你们比爸爸写的文章还要好!” 四个孩子听到爸爸这般赞扬,一溜烟似地都跑进屋,向妈妈报功去了。 子恺望着这象小燕子一般的可爱的孩子,心想: “他们的作品尽管浅显,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没入在吃西瓜的
事上,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看来,天地间最健全的心 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
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 的残废者了??”
可惜的是,这具有“音乐”天才的阿韦,不多久便因病而去了。好生让 力民痛哭了一场??
主观上的接近,客观上的促合,使子恺与孩子们的距离越靠越近,有时, 简直分不清你我了。
一天晚上,子恺正欣喜地观赏自己那只心爱的烟嘴,因为他刚请了一位 乡里善刻小字的朋友在烟嘴上刻了一首八指头陀黄渎山的小诗。诗是这样 的:
吾爱童子身, 莲花不染尘。 骂之唯解笑, 打亦不生嗔。 对境心常定, 逢人语自新。 可慨年既长, 物欲蔽天真。
“是啊!写得多好,我们这些成年人,还真不如孩子呢!”
正在此时,大女儿阿宝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一把挪过子恺身边的一只凳 子。只见她脚上没有鞋,光穿了一双袜子,手里拿着两双新鞋子,动作很快 的就将四只鞋子往四只凳脚上套。套完后,得意的叫:“爸爸,阿宝两只脚, 凳子四只脚”。子恺颇惊异,如此的想象,是他花上几天几夜也不可能得到 的。子恺没有出声,但从他的眼神里,就可知道,他对于女儿的创造,已羡 慕得五体投地。
力民见此状,连忙跑过来:
“龌龊了袜子!龌龊了袜子!”说完就一把将阿宝擒到藤榻上,接着就 动手除下了四只鞋子。阿宝蹲在榻上一动不动,先是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妈妈 毁坏自己的杰作,继而眨巴着大眼睛观察爸爸的表情。子悄笑了,笑得那样 天真,但却又是那般深逸??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他说出
来,使你们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 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
永没有象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占” “口想过去四个月的悠闲宁静的独居生活,在我也颇觉得可恋,又可感
谢。然而一旦回到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 山伤了。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 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 这些,都是子信在这个时期留下的心灵写实。初尝世味的子俏,目睹够 了尘俗里的虚伪骄矜之状,觉得成人大都已失去本性,唯有儿童天真烂漫, 人格完整。于是在他的随笔中,漫画中,处处颂扬儿童,以此从反面沮咒成
人社会的恶劣。刚刚皈依不久的子他,就从这里,开始了他的后士生活 J
五
1928 年至 1929 年间,子恺仍挂名在立达中学,并每周兼任几节江苏省
松江女子中学的图画及艺术理论课。教书并不是他热衷的职业,然而生活所 迫,却也不得已。1929 年,应朋友的邀请,他任了开明书店的兼职编辑,主 要从事书籍的装帧、插图工作。不过,子恺的生活圈子并不十分广大,他仍 以主要精力在“神明、星辰,艺术、儿童”之中打转转。他出版了不少著作, 计有《艺术教育 ABC》、《构图法 ABc》、《谷诃生活》;翻译出版了《艺术 概论》、《现代艺术十二讲》、《生活与音乐》等。更使他欣慰的是,1929
年 2 月,由他作画,弘一法师作谒语的《护生画集》在开明书店出版发行了。 在别人看上去,子恺的心境倒也不坏,不过对于他本人来讲,他的真实情怀 却不折不扣地体现在他的散文随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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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1929 年立秋刚过不几天的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子恺在书桌上的稿纸上沉 重地写下了这个标题。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 这两个字上受到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 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 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 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 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
成秋天了。??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 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 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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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无数的诗人千遍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可 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 喜赞叹一切的死灭。??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
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 之时愁亦重。’我现在对于这话深抱同感;??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 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 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
子恺写到这里,忽然窗外的空中黑云弥漫,天际闪过几道电光,继而发
出阵阵隐隐的雷声--这已是秋天的雷声了。一阵倾盆秋雨夹带着细碎的冰 雹洒将下来??
老天爷的旨意就是那样的随心所欲,那怕对这位虔诚的皈依了三宝的子 恺。无独有偶,就在子恺内心极度苦闷,只能在艺术与儿童的世界里寻找安 慰的时刻,一个人间情感最难以忍受的灾难降临到了子恺的身上--1930 年 正月初五,饱经患难,以一身兼任严父慈母之职把他抚育成人的母亲钟芸芳 病逝了。
母亲的逝去,使子恺那冷得似冰雪一般的心又加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办完丧事后,子恺找人留守故乡旧居,将全家迁到了嘉兴杨柳湾的金明
寺弄居住。他开始蓄须,以作对母亲的永念。生活刚转入安定,不料伤寒症 使他一病不起,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
初冬的一天,子恺正靠在床头上反省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心里好似缠 着千头万绪的乱麻,理也理不清。
这时,丐尊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只见他右手拎着一坛绍兴老酒,左手 携着一坛绍兴霉豆腐,刚跨进门就笑眯眯地说:
“找你真是一点不难,可谓故乡石门湾,工作在江湾,卜居杨柳湾。你 真是与‘湾’有缘了。”
子恺知道丐尊并不是逗自己,他是想放松自己的情绪,可这一来,反使 子恺伤心起来。
“丐师,打老远的来看我,真难为你了。” “昨天刚有朋友送来家乡的这酒和霉豆腐,我们何不再过上几日白马湖
的生活?” “真是太好了,可惜我胃口可能不允许??”
子恺说话好一副颓丧的神气,丐尊自知他是个多情善感的人,母亲逝世 的阴影此刻仍笼罩着他。
“子恺,人生非金石,焉能长寿考,还望节哀!” 丐尊停了片刻,又说:
“我劝你病好后,去杭州走走,再拜访一下马一浮,想必你会轻松些。” 丐尊提起的这马一浮,正是当年指点李叔同改道从佛,满腹 经伦,博学多识,见解独到的大学者。他八岁时随父母在原籍绍兴定居,
九岁时因从母命作过一首极漂亮的菊花诗:“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枝
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种,移来高士家。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 麻。”一时被人称为神童。李叔同曾对子恺说过:“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 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 还不及马先生之多。”这位马先生,子恺曾经由李叔同带着见过他一面,留 下的印象极其深刻。丐尊这一提,子恺觉得也真该去见他一次或许能在他那 里领悟到些什么来,使自己走出苦海,勇猛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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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 年清明的那天,子恺带上了两块弘一法师曾托他转交的印石和自己 刚刚出版的散文集《缘缘堂随笔》,只身来到了杭州宝极观巷。这陋巷照旧 是他所想象的颜子的居处,那老屋也照旧古色苍然。还未进屋,子恺就发出 了一阵感慨:“这十六七年之间,我东奔西走地糊口于四方,多了妻室和一 群儿女,少了一位母亲;可马先生则十余年如一日,长是孑然一身地隐居在 这幽静的陋巷里,真让人羡慕不已!”
马一浮的音容与十余年前一样,炯炯发光的黑瞳,和那响亮而豁达的言 谈,这一切依旧是过去的马先生。这次与马先生交谈,在子恺看来顺当多了。 他在白马湖呆过,绍兴方言已不成障碍,他已皈依佛门,对佛学多少有了研 究,于是乎马一浮谈吐中不时流露的佛学哲理,子恺亦能理解了。
子恺原本要向马一浮倾吐自己胸中的块垒,让马先生替自己理一下那“剪 不断,理还乱”的丝。可马一浮对子恺的心情早有领悟。他知道子恺抱着风 木之悲,便开导说:
“无常就是常。无常容易把握,常却不容易把握。无常是自然界的常规, 因此它本身就是一种常道。”
马一浮喝了一口茶又说:“况且你如此年轻,出十本这样的散文集,在 你也不是困难的事。事业是本,只要有了这本,生出什么样的枝亦无须计较。
人贵在从小我中走出来,塑造一个大我,要把自己的悬念推及到整个众 生??”
短短的一席话,却把子恺从无常的火宅中救了出来,使他感觉到无限的 清凉。其实,子恺一走进马一浮的屋子,不须多听他说话,只要望着他的颜 色,他的达观而又驾驭人生的气度,子恺就已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在马 一浮的面前,子恺感到了一种做人所应有的气量和勇气,敬畏和效仿之心油 然而生。于是他带着有如清池出浴般的轻松告别了马一浮。刚出巷口,迎面 来了一辆黄包车。子恺不问价钱,跨上就走。
“先生,去哪里?” “西湖边??”
古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可今日的西湖,却是 晴空高照,岸边玉兰夹道,长长的苏堤,一路新柳。湖中荡着轻舟,寺庙楼 阁点缀在青色的群山之中。子恺的心被这西湖的春色所占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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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
公元 1933 年,经过艺术上的艰苦创业和灵魂净洗的丰子恺,迎来了一个 辉煌的黄金时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座遐迩闻名的缘缘堂开始的。
自从 1926 年,子恺与弘一法师为寓所抓阄定下了堂名后,无论是居上海 还是嘉兴,子恺都将法师手书的“缘缘堂”的横披挂在哪里。“缘缘堂”这 个“灵”足足跟随子恺达六七年之久。现在,丰子恺终于给它赋形了。
早在子恺的母亲在世的时候,丰家就在故乡石门湾的老屋后面买下一所 平屋,房屋面积虽小,但屋子前后均有园地。1933 年春,子恺终于在这块地 皮上建起了楼房三楹,实现了全家亟盼以久的愿望。
这可真是一座别致的住宅。这是子恺亲自绘图设计的一所中国式构造, 近世风形式的宅院,完美的达到了子恺所追求的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朴 素深沉之美的要求。堂的主体是一幢三开间的朝南二层楼房。楼前有一个水 泥地的大天井,后面隔开一个院落便是三间平屋。平屋后面又是一个小天井, 并有后门通向后街??。
子恺把寓所布置得很谐调。他觉得当年弘一法师写的横披太小,便请马 一浮重新写了隶体堂名,用一块银杏板,请雕工把字镌上,制成一匾,高挂 在厅堂中央。缘缘堂里还挂有弘一法师书写的《大智度论十喻赞》以及对 联:“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对联旁又挂上了子恺自书的一副小对联, 这是他喜爱的杜甫诗句:“暂止飞鸟才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此外,厅 堂里还挂有吴昌硕画的老梅中堂以及自书的王荆公为其妹长安君所作的诗 句:“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整个住宅就象是一件灵与肉完 全调和的艺术品。
布置堂屋时,子恺常常一本正经地对力民说:
“我们的缘缘堂处在一个古风的小市镇里,所以我不给它穿洋装,而给 它穿最合理的中国装。我也不给它配洋式家具,而要中式的。”
子恺爱种花,便又在天井南壁、西南角上分别筑了半圆形和扇形花坛。
花坛里种着樱桃、蔷薇、凤仙、鸡冠、牵牛、柳树、芭蕉等。这些都是子恺 喜欢的。
缘缘堂的位置,夹着一条梅纱弄与丰家旧宅相对,所以子恺又在大门的
门额上题上“欣及旧栖”四字。他终于还是没有忘记孩子,特意在后院中架 了一个秋千架,上面搭着葡萄棚,好让孩子们在此尽情的玩耍。
环境布置完毕,该轮到住房了。他把力民带在身边,一一的分配起来。 这缘缘堂的楼上前后有六个房间,子恺和力民转了一圈后,他决定那当中的 前间作为自己的卧室兼书房。其余五间由一直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三姐和诸孩 子们分享,至于后面的平房,子恺则分别用之于厨房、柴草间、磨子间、阁 楼和帮工的住宅。子恺把安排的决定一一对力民说了,力民除了一个劲的 “嗯、嗯!”外,什么意见也未提。她是从不违背丈夫的。
子恺当时已有六个子女,这就是十三岁的阿宝、十二岁的林先、九岁的 瞻瞻、六岁的元草、四岁的一吟和十一岁的软软。软软虽是胞姐梦忍的女儿, 但子恺一直视同己出,完全同自己的亲生女一样看待。这样,一家九口,在 一个暖意融融的春日一齐迁入了新居。
迁入新居,最快乐的无疑就是这一群活泼天真的孩子了。他们上窜下转,
一会儿荡秋千,一会儿捉蝴蝶,文静的软软还总喜欢蹲住花坛旁欣赏着奇花 异草。这天,子恺见孩子们正玩得高兴,自己便一人在屋里忙了起来。
“爸爸,你怎么三天两头移动桌子?一个月来,你好象已移动了三四 回。”刚走进来的阿宝见父亲又在变着花样的搬弄着桌椅,好奇地问。
“家里不能老是一个样子,把它们挪挪位置,我们感到新鲜,它们也可 舒畅一下筋骨呀!哈哈哈哈??”
这时,四岁的一吟也跑到了爸爸跟前: “爸爸,我们家过去也是这么漂亮吗?” “没有,从前我们家挤得很,还经常打游击。” “什么叫打游击?”一吟眨了眨眼睛问。 “一吟,打游击对我们家来说就是经常搬家。” “搬家好玩吗?”一吟问得越来越离奇。 “搬家不好玩,很累!”
“那为什么要搬呢?” 父女俩的对话被刚走过来的力民听见了:“一吟,快下去玩去,爸爸要
看书!” “不,不!不要下去。挺可爱的!”子恺摸了摸女儿那细软的头发说。 “那你说我们为什么老搬家呢?” “那时爸爸没有钱,盖不起自家的房子。”
“现在有钱啦?”
“对,爸爸现在有钱了。” “那现在的钱是从哪来的?”
“哈哈哈哈??你这小毛丫头,好,爸爸告诉你,爸爸的钱是它给的!”
子恺说着拿起搁在那笔架上的一支大红色的派克钢笔给女儿看。一吟一 看,这钢笔好粗大:“它会给你钱?”
子恺这时可真的无法再回答下去了,即使说了,这四岁的女儿也不会明
白。终于还是力民来解了围: “好啦,好啦,爸爸今后也给你一支,快去,快去!” 力民打发走了一吟,回头看看子恺,只见他满面感慨的神气。是啊,这
些年来作画写稿,四处奔波乃至借钱东渡的甘苦,只有他俩最能体会。
力民走到子恺跟前,带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口气说:“子恺??现在总 算有自己的家了。”
子恺微微一笑,但没有说什么,他自己最清楚,一个外在的,物质的新
房子,这本身并不是主要的。它好就好在从此以后,他能够在这环境幽静, 诗趣盎然的小天地里,过上淡泊超然,明窗净几的绘画、写作生活,抛开一 切尘俗的喧啸,以一腔的热情拥抱着这艺术的国度,散步在这艺术的伊甸 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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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乡居生活,对这位闲不住的艺术家来说也真够忙的。他每天 收到友人的来信和各报刊杂志的约稿不下于一二十封。《东方杂志》、
《申报》、《新中华》、《现代》、《前途》、《文学》、《太白》、《中 学生》、《人间世》、《论语》、《教育杂志》等等都成了他作画和撰稿的 对象。
一个夏夜,力民带着一群小家伙在大秋千旁的葡萄架下纳凉。子恺一个 人坐在书房的浊光下检拆当天的来信。他不喜用电灯,觉得昏昏然的浊光更 富诗情画意。
这封信的笔迹可没见过,子恺拆开一看,果然是一位素不相识的读者写 来的。这样的信,子恺这阵子真不知收到了多少。可这一封,却特别有趣味。 信是这样写的:
“近来在《自由谈》上,几乎每天能见到你的插画??前数天偶然看见 几个穷小孩在玩。他们的玩法,我意颇能作你的画稿的材料。而且很合你向 来的作风。现在特地贡献给你,以备采纳。此祝康健。一个敬佩你的读者上。”
这封信的后面有这样的附注: “小孩的玩法--先把一条长凳放置地上。再拿一条长凳横跨在上面。
这样两个小孩子坐在上面一张长凳的两端,仿跷跷板的玩法,一高一低的玩 着。”
子恺读完信,心里一怔:“这可怎么得了,如此危险的游戏,孩子怎能 使得!”
子恺正想着,楼下传来孩子们的一片欢笑声。力民正陪着他们在玩传手 帕呢。
“不行,我得告诉孩子的爹娘,这可使不得。”
子恺当即画了一幅画,由于从未见过这等玩法,他只能忠实 按照信中所述照描。他很快将画描完,又给《申报自由谈》的编辑先
生写了一封信,要求在画旁用铅字加上这样的文字:
“世间倘有看了我的仿画而教孩子们做这游戏的人,务请关照孩子们,
‘当心轧手指’!那板凳的交叉点的地方,很危险,手不可伸过去。细嫩的 手指被轧了一下,不是耍处。”
信写好,子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贴上邮票,将信放到门口的信袋中,
自言自语道: “真可怜,真可怜!??”
子恺拾起一把纸扇,慢慢走到了窗前,他在想,以往把画笔过于囿于自
家孩子的圈子里了。还应该想到那天下众多的苦孩子哩!以往见到的那些惨 景也够多的了。
“我希望我的画能含有深意--人生情味或社会问题。我希望一幅画可
以看看,又可以想想。” 这天夜里,子恺对自己的创作,作了这样要求。
???? 从这以后,人们在报刊上见到的子恺漫画,越来越多的是那些描写穷孩
子的苦状了。
《二重饥荒》--小学堂的窗外坐着一个小乞丐;
《最后的吻》--一个无力喂养孩子的母亲忍痛把孩子送入了育婴堂的 墙箱里。
???? 子恺曾经反复自问:“现代人要求艺术与生活的接近。中国画在现代何
必一味躲在深山中赞美自然,也不妨到红尘间来高歌人生的悲欢,使艺术与 人生的关系愈加密切,岂不更好?”他觉得,如今二十世纪的画家再也不能 只描绘十五世纪以前的现象了。应该有大量描写现实生活的作品出现。为此
他还画了大量民间诸相的画,一时连曾经批评他飘然超脱的人也为之惊讶 了。当然,最能引起共鸣的还是那些生活在下层的读者。可不是,这天子恺 又收到了一封来信,信的开头,竟让人出乎意料:
“丰先生,你那幅《最后的吻》,我不忍看,掩卷而泣,泪如雨下-- 我要你赔偿我的眼泪??”
子恺呀!子恺,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画,引起了读者如此的心灵震 动。1935 年,子恺干脆把所有这类画收集起来,出了一部画集,取名为《人 间相》。定稿那天,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下了序言,其中写道:
“吾画既非装饰,又非赞美,更不可为娱乐;而皆人间不调和相,不欢 喜相,与不可爱相,独何欤?东坡云:‘恶岁诗人无好语。’若诗画通似, 则窃比吾画于诗可也。”
艺术家的生活,真是奇里古怪,当初子恺糊口四方,对人间的丑陋看得 也算够多的了,可他也并未描出此等的漫画。而今在这乡间居士般的生活中 反倒激起了如此的灵感。这算是个什么规律,算不算规律?谁也说不清楚。 子恺当然也未必想去总结它。
?? 石门湾,这真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纵贯京杭的古运河,流经杭嘉湖
平原,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由西南向改为南行,径直流往天堂杭州。四季
的缘缘堂各具风姿。 春天,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飞燕呢喃地穿过房檐,好一派平
和幸福的光景。一到夏季,樱桃与芭蕉相争艳,垂帘上的树影,墙门外水果
凉粉的叫卖??傍晚约几个亲朋好友,葡萄架下摆起小桌对饮,让人觉得古 朴民风的幽趣。秋天来到,夜间的明月照着高楼,楼下的水门汀好似一片湖 光。秋虫呢哝,树影朦胧,要再弹奏起钢琴,其安闲舒适的氛围叫人不忍入 梦。冬季全家人围着炭炉取暖,烤着蕃薯,煎着茶汤,要是再给孩子们讲一 段故事,吟一首古诗,其温暖安逸的情味,会令人如痴如醉。
子恺觉得这样的生活简直是太幸福了。
“爸爸我们不离开了吧?”有一次阿宝这样问。 “不走啦,即使是阿房宫和金谷园来换,我也不肯哩!” 不过,子恺也并不是死守在缘缘堂不动的。这里交通方便,距上海、杭
州都很近,每到春秋,他总会有一部分时间在这两地小住,这对他来讲,确
是换换空气,吸取点灵感的好方式。 子恺平生不善守钱。余下的稿费超过了定数,他就坐立不安起来。于是
他索性在杭州的田家园租了一所房子,请两位帮工留守,这样便免去了每次 住旅馆。这年春上,子恺又来到了杭州。一日,他正埋头写作,一个帮工进 来送茶水,子恺便也趁机略作小息,跟他聊了起来。
“丰先生,这阵子不少人来打听过,问您来了没有。他们都说这里是缘 缘堂的支部,还有人讲这是您的行宫哩!”
“行宫?那么你说呢?” “我说您也真是的,不在杭州赚点儿钱,偏作起这寓公,也真划不来!” “钱是身外之物,够花也就行了。古人有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
有涯之生?’这话我懂,但我还想借庄子的论调来加个注解:益就是利。‘吾 生也有涯,而利也无涯,以有涯遣无涯,殆已!已而为利者,殆而已知!’” 子恺颇自以为是。
“这有涯无涯的,啥意思?” “这就是说,要度有限的生命,须为无利之事。杭州之所以能给我优美
的印象,要诱我常来,就因为我对它没有利害关系,我见到的西湖都是艺术 的,所以并不想赚钱!”
子恺品了一口香茶,继续说: “就象喝你给我泡的这杯茶,我喝它时只想到它清香可口,而并不想它
对人体有多少益处??哈哈哈哈??” 帮工只好叹服,摇摇头出去了。
这天的写作也真够累的。傍晚,子恺独自一人走到了西湖边,找了一张 长椅坐下了。但见湖岸的杨柳柳其,条宛若一串串嫩绿的珠子,在温暖的春 风中飘来飘去,飘出许多弯度微微的 S 线来。他被这美丽可爱的形态给迷住 了。
子恺想,这古人对杨柳的赞美真可谓多矣!杜少陵将它视为报春的信使, 曾有“漏泄春光有柳条”的诗句;贺知章更是比得出奇,他曰:“碧玉妆成 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縧。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可为何没 有人透过杨柳的外表,探究它的实质呢?杨柳的品质是什么?眼前这弯弯下 垂的柳条不是再好不过的说明吗?
子恺这样想着,越想越有感慨。最后竟悟出了一种人生的哲理来。于是
他在第二天,挥笔写下了一篇随笔《杨柳》: “??
我赞杨柳美丽,但其美与牡丹不同,与别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杨柳的主
要的美点,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发展的,红杏能长到‘出墙’,古木 能长到‘参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见枝叶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 记了下面的根,觉得其样子可恶;你们是靠它养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 绝不理睬它呢?你们的生命建设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己的光荣,而绝 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经被斫,而上 面的花叶还是欣欣向荣,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恶而又可怜!杨 柳没有这般可恶可怜的样子:它不是不会向上生长。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 但是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 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好 象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他们的慈母而游戏,但时时依傍到慈母的身边去, 或者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杨柳树也有高出墙头的, 但我不嫌它高,为了它高而能下,为了它高而不忘本。
??不然,当春发芽的树木不知凡几,何以专让柳条作春的主人呢?只 为别的树木都凭仗了东君的势力而拼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记了自己的根本, 其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杨。
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边上的杨柳而一时兴起的感想。但我所赞美的不仅 是西湖上的杨柳。在这几天的春光之下,乡村处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 姿态。西湖似乎太高贵了,反而不适于栽植这种‘贱’的垂杨呢。”
子恺一口气写完这篇《杨柳》,手都发麻了。他揉了揉两只眼皮,捋了 捋已长得约摸两寸长的胡须,叹了一口长而又长的大气,眼前仿佛浮现出群 花斗艳,蜂蝶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同时 也想起了那万人脚踩,而深埋在地下的树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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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子恺又一次来到杭州。这回,他还带了两个女儿来,她们是 陈宝和林先。江南的秋季可不象北方那样少雨,有时甚至跟春天一样终日细 雨绵绵,所谓“秋风秋雨愁煞人”或许指的就是这里的秋天了。不过对于这 位艺术家来说,他却能从中领悟出别样的情趣来。
“爸爸,您看这天,一会儿能下雨吗?”小林先指那逐渐阴沉下来的天 担心地问。
“既出来,就安心吧,你看阿宝就不怕。” 子恺此时正领着两女孩在西湖的山中游玩。他平生最不喜欢到那有名的
景点凑热闹。子恺游西湖,有句格言,那就是“人弃我取”,专门找那无人 去或很少有人去的地方。象云栖、九溪、南高峰等处是他常去的地方,这些 地方的幽静和野趣能使他激起艺术的美感来。
“哎哟,真下啦,爸爸您看我鼻子上的水?”林先又叫唤了起来。 天果然落起雨来,父女三人仓皇奔逃,他们一边逃一边笑。“这位老大
爷,当心摔着,进来喝杯茶吧!” 三人跑着跑着,但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
茶店的。茶博士见这长着胡子的人正领着两个小女孩奔过来,便招揽他们进 来。
“老大爷,好福气,孙女都那么大了!”
“老大爷?”子恺先是一愣,这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是这一把胡子使 自己的身价抬高了。于是他将错就错,也不说明。也许这一说明,反倒没有 艺术味了。
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两角钱一壶,他
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却越落越大。两个女儿觉得太扫兴了。 “都怪你,非要今天出来!”林先责备姐姐说。 “天突然下雨,我怎么知道!”阿宝好不高兴的回答。
可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子恺的感兴,觉得这
雨中游山的味道反比晴天好多了。在这空蒙的山林中眺望西湖,宛如白茫茫 的江海,沙沙作响的雨声,如同一曲美妙的音乐。子恺正这么联想着,忽然 听见店门口响起了胡琴声,茶博士亦在那儿消闲呢!只听他拉的是《梅花三 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十分准,但拍子还拉得不错。这《梅花三弄》,子恺 小时候曾经请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这曲子 给你听,却不教工尺的曲谱。其实阿庆并不懂得工尺,只是能拉下来罢了。 后来子恺找了一位识字的裁缝司务大汉,向他请教。大汉把小工调、正工调 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他,这才使子恺拉胡琴入了门。如今子恺早已掌握 了小提琴、钢琴,再加上有儿时拉胡琴的经验,他想要拉上几下,是不成问 题的。
茶博士拉了一阵子胡琴,便不再拉下去了。子恺为了安慰两个女儿,便 从容地走了过去:
“您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 茶博士客气地将胡琴递了过来。 “您会拉的?您会拉的?” 子恺见女儿们不相信,便拉给她们看。
他拉了许多西洋小曲。这些小曲,子恺平日里也经常教孩子唱,所以两
个女儿也都会唱点儿。阿宝和林先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和着歌唱了起来, 这情景,倒蛮象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开始人们对这 种种西洋小曲听不懂,都默默地站着静听。可过了一会儿,阿宝要唱《渔光 曲》,要爸爸用胡琴去和她。于是父亲拉,女儿唱。没想到这么一来,三家 村里的青年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
子恺的眼眶湿润了,“天呐,我曾教过多年的音乐课,曾用钢琴伴奏过 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贝多芬的奏鸣曲。但有生以来,还真没有尝到过今 日这般音乐的趣味呢!”
?? 要等雨停再回家,这怕是不可能了。此时从山间的石子道上正拉过两辆
空黄包车,便被子恺雇定了。他付了茶钱,还了胡琴向青年们告别。村里的 男女青年都送他们上车,一个个脸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子恺见此状, 只得安慰他们说:“下星期再来!下星期再来!”
其实这倒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搪塞,因为再过几天,他就要领着女儿回 缘缘堂去了。
子恺让两女儿坐一辆车,自己坐在前面那辆。油布遮盖了他的视线,只 听见那打在车布上的嗒嗒的雨声。他回味刚才的体感,觉得胡琴这东西蛮有 意思。钢琴笨重如棺材,小提琴要数十百元一具,世间有几个能享用呢?胡 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小提琴广,但也足够演奏寻常小曲。虽 然音色不比小提琴优美,然只要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民 间很流行,倘若作曲家们多作几首简易而优雅的胡琴曲,就象《渔光曲》一 样,那么它的艺术陶冶之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
黄包车驶下了山坡,子恺恋恋不舍地揭开油布的一角,抬头望望那秋雨
中的山林,自言自语道: “若没有胡琴的因缘,这些青年对于我的路过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
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
他把头又缩了回来: “古语云,‘乐以教和’。今天在这荒村中实征了??” “先生,您说什么?要下车吗?” “不,不不不!走吧!走吧!”
这次子恺回缘缘堂,他从杭州带回了许多唱片,其中有不少民族乐曲,
还有许多梅兰芳的京剧唱段。一旦写作绘画停下来,他就津律有味地欣赏起 这些曲子来。他听唱片时的形态挺悠然自得,斜躺在藤榻上,微合着两眼, 一手钳着香烟,另一只手不停地跟着乐曲拍打着扶手。有时烟灰在烟头上积 了一大段,也忘了敲一下、吸一口。力民颇感奇怪:
“你不是最不爱京戏的吗?老嘀咕着冗长、缓慢、气闷??。” “西洋的和声音乐固然好听,但中国的旋律音乐也自有它的好处,味道
不同,却合我这中国人的胃口。” “那也不能老听哩!”
“哎,我初听这些唱片,觉得有些动人;再听,三听,竟被它们迷住了, 现在可真爱不释手了??哈哈哈哈??”
力民无话以对,摇了摇头走开了。 子恺越听越入迷,后来竟“嗯嗯啊啊”地哼了起来。一直躲在门口偷听
的阿宝和林先止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一吟正在走道上玩布娃娃,听到姐俩笑
个不停,忙向爸爸汇报: “爸爸,她们俩笑您!”
“是阿宝、林先吧,那天她们还在一大群人面前唱呢!一吟,你喜欢听 爸爸唱吗?”
“不喜欢!象老头!” “象老头?哈哈哈哈,爸爸可真是老头啰??” 子恺摸摸一把胡须,又笑了起来。三个女儿,从高到矮一字 排着,面对父亲,好一阵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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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子恺在缘缘堂生活期间,真可谓是他创作的丰收期。他利用堂内一二万 册各类藏书,以及乡间安谧宁静的氛围勤奋工作,写下了大量的散文作品、 文艺论著;绘出了为数众多的漫画。他有一份著译清单,上面这样写着:
画集:《云霓》、《人间相》、《都会之音》;随笔集:《子恺小品集》、
《随笔二十篇》、《车厢社会》、《子恺随笔集》、《丰子恺创作选》、《缘 缘堂再笔》、《少年美术故事》;音乐著作:《世界大音乐家与名曲》、《洋 琴弹奏法》、《怀娥铃演奏法》、《西洋音乐楔子》、《开明音乐讲义》; 艺术论著:《西洋名画巡礼》、《绘画与文学》、《近代艺术纲要》、《艺 术趣味》、《开明图画讲义》、《艺术丛话》、《绘画概论》、《西洋建筑 讲话》、《艺术漫谈》;翻译:《初恋》(屠格涅夫)、《艺术教育》(阿 部重孝等)、《自杀俱乐部》(斯蒂文生)、《音乐概论》(门马直卫)。 子恺的名望在社会上越来越大。1936 年 6 月,“中国文艺家协会”宣告 成立,十月,代表全国各路的文化人共二十一位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 与言论自由宣言》上签了字,子恺的名字与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叶
圣陶、郑振铎、谢冰心、林语堂等并列其中。
子恺出了大名了,由于他的画,主要出自平凡的大众生活,也特别能得 到民众的亲昵。这又招致了越来越多的仰慕者前来索字求画。子恺乐于慷慨 待人,一般寻常百姓一有要求,他总是有求必应,甚至连缝纫铺里、浆粽摊 上也贴着他的作品。
报上常刊登评论他的文章。一个大清早,子恺翻开了一张上海的《新闻
报》,一篇题为《丰子恺画画不要脸》的文章赫然入目,使他大吃一惊: “我素来与人无冤无仇,何以对本人如此破口大骂?”子恺心里这想着,
一时怒不可遏地读了起来。
可读着,读着,子恺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妙!妙!太妙了!此人真是天才!”子恺失声叫好。 “你喊什么?”力民从隔壁听见后走了过来。 “你看这篇文章,评我的画的特色,说人物的脸上大都没有眼睛鼻子,
可仍维妙维肖。而此文的题目竟取了个《丰子恺画画不要脸》。太有意思了!” 力民接过报纸一看,也觉得有趣: “谁让你画人不画眼睛的,你自找??” “这叫‘意到笔不到’,作画意在笔先。只要意到,笔不妨不到;非但
笔不妨不到,有时笔到了反而累赘。” 子恺从不与力民一起探讨作画问题,此刻见了这篇文章后,竟滔滔不绝
地谈起了绘画经来。
子恺的名望,自然也引起了不少喜好卖弄风雅的官僚绅士们的兴趣。这 天,子恺正在二楼睡午觉。从缘缘堂的大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喂!大嫂,主人在家吗?” 来人向正在前院晾衣服的女佣人红英打听。
“先生这会儿正在睡觉,请问有什么吩咐,待先生醒来后可以转告。” “就说一小时后毛县长要来拜访,请丰先生赏脸准备接待。”这来人头
戴一顶瓜皮帽,穿着一件灰色长衫,肥得好象一只娃娃桶。 “县长大人要来?我一定转告!” 来人走后,红英不知怎样才好。她想尽快转告子恺,可又不忍上楼叫醒
他。这时林先正好跑过来,红英便想了一个办法。她让林先去唤醒爸爸,这 样也许妥当些。
林先噔噔噔几步就上了二楼。此刻子恺恰好醒来,正准备下床。 “爸爸,爸爸,红英阿姨让我告诉您,一会儿县长要来见您,还要您准
备准备。” 毛皋坤要来?上回他差人前来索画,被我顶了回去。现在可好,找上门
来了。”子恺这么想着。心里一阵恶心。要让他见这类人简直比看到苍蝇还 讨厌。他灵机一动,对女儿说:
“林先,爸爸今天头昏,想再睡一会儿,我写一张纸条,你给它贴到大
门上。记住,贴上后就把大门关上!” 林先一听要让她去贴纸条,觉得挺好玩的,迫不及待地催爸爸快写。 子恺取出一张纸,裁下一小条,然后写道:“子恺有恙,谢绝访客。” 林先接过纸条就往楼下跑。子恺望望女儿的背影,然后把鞋一脱,又钻
到被子里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好吧,感谢县长大人赐恩,让我好好的再睡一觉吧。” 过了片刻,只听楼下大门咿呀一声关门声,子恺这才又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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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 年,随着雪花的飘落很快就过去了。 芦沟桥事变以后,日军发起了大举进攻。战争的炮火终于威胁了丰子恺
在“缘缘堂”的平静淡泊的生活。1937 年 11 月,日本侵略军逼近石门湾。
丰门是个大家族,战争一吃紧,亲戚们纷纷迁回了石门湾。此时,距石门不 远的松江、嘉兴等地已被战火炸得不成样子,可子恺对留还是走仍然犹豫不 决。这一手经营起来,并平安生活五六年的缘缘堂,怎么舍得丢弃呢?
阴历九月二十六,正是子恺四十岁生日。子恺把远近亲朋请到家里吃饭。
堂上虽是红烛高烧,满屋气氛热烈。然而,宾朋们的谈话,所涉及的几乎都 是战事。
“哎呀,这几天火车顶上都坐满了人。车还没开,飞机就在天上叫,火 车突然象野马一般飞奔,车顶上的人纷纷掉下。那些手脚被轮子压断的人, 一片惨叫声,真是吓死人了。”
“我刚从上海来,南市简直变成了火海。难民们聚在法租界的铁栅前到 处抢东西吃。”
“我看到的还要惨哩!一个妇女抱着婴儿躲在墙角边喂奶。忽然落下一 个炸弹,那弹片恰好把那妇女的头削去大半,那孩子还在吃奶哩??”
这便是子恺请亲朋最后一次在缘缘堂的聚会。大家散去以后,子恺独自 站在书房的窗前凝思。是去,是留,这又一次成了子恺反复考虑的重大问题。
他想起了白居易的一首问友诗: 种兰不种艾,
兰生艾亦生。 根茎相交长, 茎叶相附荣。 香茎与臭叶, 日夜俱长大。 锄艾恐伤兰, 溉兰恐滋艾。 兰亦未能溉, 艾亦未能除。 沉吟意不决, 问君合如何?
烟灰缸里已积满了烟灰,终于,子恺在方寸之间决定了“移兰”之策。 他想:宁可逃难,也不能当亡国奴!今天,我要把兰花好好地掘起,慎勿伤 根折叶。然后郑重地移到名山胜境,去种在杜衡芳芷所生的地方。然后再拿 起锄头来,狠命的锄,把那臭叶连根铲尽,或放一把火,烧成一片焦土。将 来再种兰时,灰肥倒有用处。这不得已的“移兰”之策,想来香山居士也会 在地下点头的吧!
第二天,子恺收到了马一浮从桐庐寄来的一封信,说他已从杭州迁至桐
庐县,住迎薰坊十三号。信中还附着一份他自己的近作《将避兵桐庐留别杭 州诸友》。这封信更坚定了子恺离开故乡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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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 年 11 月 21 日,子恺终于辞别了缘缘堂。同行者有:岳母、力民、 梦忍、表弟周丙潮夫妇及婴儿三人、染坊店员章桂和子恺的六个儿女。一行 十六人雇船离开家乡。所带物品,除必要的衣物行李外,只有在炮火威胁下 从缘缘堂中抢出的两网篮书。这正是:
千里故乡,
六年华屋, 匆匆一别俱休。是年底,缘缘堂毁于无情的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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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第八章
一
抗战的炮火,一下子把子恺从缘缘堂里“轰”了出来。使他踏上了一条 漫长而又坎坷的逃难之路。
从 1937 年 11 月 21 日那天起,子恺率家人经桐庐、衢州、常山、上饶、 南昌、萍多、长沙,一路颠沛流离,终于在次年 6 月 24 日抵达战时文化人的 聚居地桂林。
早在路途中,子恺就已收到老友裘梦痕从上海发来的明信片,知道自己 离乡不久,缘缘堂就毁于战火。这在子恺看来,已是预料中事。沿途他读了 不少报纸,象某处阵亡几千人,某地被虐杀数百人之类的消息几乎每天都有, 与这些被屠杀的同胞相比,缘缘堂的被毁,实在算不了什么。
“房屋被焚了,在我反觉轻快,此犹破釜沉舟,断绝后路,才能一心向 前,勇猛精进。”
这是子恺常对那些前来慰劝的朋友们说的活。 然而,在那伊甸园般的环境中生活惯了的儿女们,对缘缘堂的被毁,总
是耿耿于怀。
还在萍乡时,一天夜里,子恺正在写作。女儿林先竟在梦中 笑醒了。
“林先,你笑什么?”
“爸爸,我梦见缘缘堂了,看见堂内一切如旧,小皮箱里的明星照片一 张不少。”
子恺听后,可悲而又可笑,只得敷衍了两句,哄林先睡去。子恺想,女
儿也真不容易啊,跟着大人一路奔波,甜睡中还要梦见缘缘堂,他为之感慨 万分。第二天一早,他就代小林先作了一首诗:
儿家住近古钱塘。
也有朱栏映粉墙。 三五良宵团聚乐, 春秋佳日嬉游忙。 清平未识流离苦, 生小偏遭破国殃。 昨夜客窗春梦好, 不知身在水萍乡。
在三月里,子恺曾去汉口一趟。那时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不 久协会出版了《战地文艺》。子恺被推选该刊编委,还为创刊号题了签,作 了封面画。这回子恺一到桂林,抗战气氛颇浓。他一面在桂林师范任课,一 面绘抗战漫画。生活天地的变化,他的精神面貌似乎也变了一个样子。
一天,子恺为了抗战漫画事去找老友傅彬然。两人一见面,彬然十分惊 异:
“嘿!子恺,你简直是返老还童啰!” 原来,此期间子恺经常奔波在外,平日惯穿的长袍显得十分不便。于是
今天他干脆穿了一件中山装。 “我说子恺,你若再把这胡须给剃了,完全可以冒充年轻人啦!”
“不,不,胡子可不能剃。” 这胡须,是子恺纪念母亲而蓄留的,怎么能随便剃去呢?可彬然这话不
知怎的,竟传开去了。没过多久,外地的亲朋好友纷纷来信,说近来江浙好 几家报纸都有“丰子恺割须抗战”的消息。上海的一家小报出题更是离奇, 曰《一根不留》。无锡报也刊文,题《剃个干净》。来信中都问他是否确有 其事。这可把子恺弄得哭笑不得。
“彬然,看,都怪你乱说。这会儿好,你替我登报声明。” 子恺再次见到傅彬然时,开口就是这样一句。 “真没想到,还有那么多的人记挂着你的胡子?不可思议,不可思
议??” 子恺蛮认真地说:
“你看人家梅兰芳,为了抗战还特意留须明志。我看了他那留须照片, 觉得比舞台上的西施、太真更加美丽!我觉得他确是一位高尚的戏剧艺术家, 值得崇仰的!我还真愿意拜倒在他那石榴裙下呢!”
子恺一口气把话说完,面对彬然往椅子上一坐,两眼一直注视着彬然的 反应,象是要好好听听彬然还有什么高见似的。
彬然开始没有说话,开始觉得自己的传话有些轻率,心里颇感内疚。但 很快他又替子恺想出了一条妙计:
“子恺,你好久未拍照了吧?”
“战事如此紧张,哪有功夫拍照!” “你应该去拍一张。一来也是逃难途中的一种纪念,二来你可以把照片
分赠诸友。大家见了照片,问题不是就解决了吗?”
“你这老兄,尽会出歪主意。好吧,割须一节是假,可抗战倒是真的。 我就凭这五寸不烂之笔,努力从事文化宣传。军民一心,抗战必能胜利!”
“好,说得好!我得把这句话登到报上去!”
“登吧,登吧,胡须都被你宣扬出去了,何况言谈?” 到此为止,一桩“胡须”事件终于有了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两位酒友
自然又要斟上几盅了??
子恺在桂林,先居马皇背,后迁泮塘岭。他除了去桂林师范上课外,其 它时间大都用在写文作画上。这天,《中学生》编辑宋云彬正与子恺在家商 量绘作《日本侵华画史》。邮递员送来了一大叠信件。自从子恺到了桂林后, 他的对外联系频频不绝。子恺从邮递员手中接到信件,转身回屋,正碰上房 东谢四嫂子从外面回来:
“哟,我说先生您是做大官的吧!怎么每天都有这么多信?” “做大官的?哈哈哈哈??不,不,不,谢四嫂子,错啦,错啦??” 子恺搪塞几句,便走进了屋内。他顺手拆开一封上海的来信。这信是柯
灵寄来的。信上说近来《申报自由谈》经常收到一位署名“次恺”的人寄 来的漫画稿,画风酷似子恺。信里还附上了一幅“次恺”的作品《广州见闻》 和题画诗《望江南》一首:
轰炸也, 树下且藏身, 手执枝条人未坐, 玲珑袋脑变飞尘, 鲜血溅儿襟。
子恺看了颇惊奇: “这次恺的画还真象本人的呢!” 云彬见后亦觉得有意思。
“此人名字取为次恺,怎么画和诗都是你的?”“不错!去年十月我在
《申报自由谈》上有过一画,诗是: 空袭也,
炸弹向谁投, 怀里娇儿犹索乳, 眼前慈母已无头, 血乳相和流。 “这人几乎整个儿照搬了?”
云彬对这位“次恺”的作法持有批评态度。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他为了抗战,照搬亦无妨,况且他并非原画原
文。这老弟取得名字很巧妙,即使别人知道我先前亦有此类诗画,也能谅解, 是不?”
“这倒有理!” “难得此君如此恪摹,复以谦怀署名‘次恺’。不知是何许人?他日有
缘,当图一见哩!”
???? 子恺对这幅画确也十分上心。几天后,他给桂林师范的学生作抗战漫画
的示范,仍描了这样一幅揭示在黑板上。不料有学生看了那母亲的头被炸弹
削去的形象后,发出大笑声,似乎觉得好玩: “瞧,这女人没有头了。” “象无头菩萨!”
子恺这下子可火了。看他发火可真是难得。只见子恺严肃地面对学生,
神色十分庄重。他说: “正值抗战救国之际,我们以日寇之暴行激发民众对侵略者的愤恨,以
期达到全民抗战,协力抗敌之目的。此原本一件严肃而神圣之事,岂能如此
儿戏!这还有民族之心吗?” 几个学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子恺见他们有悔悟之心,接着又说: “若出于年轻单纯,这也就罢了,希望今后不会再发生此等事来。” 下课以后,几位在课上对着漫画发笑的学生自动留了下来。 “丰先生,我们错了。” “先生,我一定好好地与大家一起宣传抗日!” 子恺拍拍他们的肩膀,表示不再提这件事。
从此以后,同学们再也不会对漫画中的惨状表示出任何不严肃的种情。 相反,他们对宣传抗战更积极,对子恺也越加尊敬。他们感到,在这位艺术 家的心灵深处蕴藏着一股巨大的爱国热情,只要与他一经接触,这种热情, 就会给你留下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象。
二 桂林,这真是一座美丽的风景胜地,素有山水甲天下之称。 子恺来到桂林以后,觉得这里一切都还不错,尤其是这里的抗战气氛颇
有鼓舞人心的感召力。不过,他在此地也见到不少为丧家作迷信佛事的和尚,
非但与佛法无关,反而鱼目混珠,邪愿乱德。他写了一篇《佛无灵》: “??我不屑与他们为伍。因为这班人多数自私自利,丑态可掬,非但
完全不解佛的广大慈悲的精神,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谓不信佛的人深得 多!他们的念佛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利??
“信佛为求人生幸福,我绝对不反对。但是,只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 而不顾他人,我瞧他不起。得了些小便宜就津津乐道,引为佛佑(抗战期中, 靠念佛而得平安逃难者,时有所闻。)受了些小损失就怨天尤人,叹‘佛无 灵’,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们平日都吃素、放生、念佛、诵经。 但他们的吃一天素,希望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报酬。他们放一条蛇,希望活 一百岁。他们念佛诵经,希望个个字变成金钱。这些人从佛堂里散出来,说 的统是果报:某人长年吃素,邻家都烧光了,他家毫无损失。某人念‘金刚 经’,强盗洗劫时独不抢他的。某人无子,信佛后一索得男。某人痔疮发, 念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痔疮立刻断根??此外没有一句真正关于佛 法的话。这完全是同佛做买卖,靠佛图利,吃佛饭。这真是所谓:‘群居终 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难矣哉!’??”
子恺写完文章,心想:歪曲的佛教应该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 胜于一切!他不免想起了近来多病且时时遭受日军威胁的弘一法师来。他知 道法师近来常住福建漳州,便写了一封信去,希望法师到内地来,由自己供 养。且说弘一法师在漳州收到子恺的来信后,深为子恺的一片虔诚感动。不 过,法师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早有准备,且从容安然处之。他给柳亚子先生写 过一首诗:
亭亭菊一枝,
高标矗劲节。 云何色殷红, 殉教应流血。
面对子恺的来信,弘一法师又一次感慨起来,他给子恺回信时写道:
“??朽人年来,已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 安尽力宏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瞬即西沉。吾生亦 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纪念??。”法师谢绝了子恺的诚心供养,依然留 在闵南,继续在那里为宏法而竭尽全力。
????
法师不愿来内地,子恺自然能够理解。可就在这时候,子恺则又要送别 另一位尊敬的师长--马一浮了。
自从子恺离开故乡以后,首先到达的是浙江桐庐,他曾在那里与马一浮 先生相处了一个月。后因日军迫近,两人先后离去。此后他俩鸿雁往返,并
在 1938 年 6 月又在桂林重逢。在桂林期间,子恺经常陪同马一浮游览岩洞, 畅谈古今历史。在子恺看来,如果能与马一浮一起永远居桂林,也是心甘情 愿的。然而,马一浮终于应迁校址于宜山的浙江大学之聘,要随校离去了。
这是 1938 年 10 月 25 日,子恺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字句: “??赴东环路送马克生离桂林赴宜山。匆匆话别??。途中忽见桂林
城中黯然无光,城外山色亦无理唐突,显然非甲天下者。盖从此刻起,桂林 已是无马先生的桂林了。”
???? 弘一法师谢绝来内地,马一浮先生又离子恺远去。这对子恺来说,自然
感到十分遗憾。平生他共有三位恩师,除了法师和马先生外,另一位夏丐尊 先生又远在上海饱受苦难。而他自己,孤独的携着一家老小逃难在外。国破 家毁,友朋零落,促使他以最大的毅力投身到艺术抗战的洪流中去。
三
尽管桂林风光独好,子恺与当地的文化人士相处得也不错,然这块值得 留恋的土地终于不能长住下去了。随着战事的扩大,桂林也遭到了狂轰滥炸。 子恺只好再作逃难打算。已迁往宜山的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得知子恺有内迁 之意,便赶紧通过教务长郑晓沧先生聘请他前来担任艺术指导,开讲艺术教 育课。
3 月,正值子恺辞别桂林师范,即将奔赴宜山浙江大学之际,由于遇连 日大雨,船车不能如期而至,他便利用这段时间画起鲁迅小说《阿 Q 正传》 的连环漫画来。这是他第三次画这套画了。早在 1937 年春天,子恺闲居杭州 田家园。饭后茶余,他常常信手以《阿 Q 正传》为题材作漫画。他的学生张 逸心那时也住杭州,他见了这漫画后,觉得很有意味,就想出资自印。子恺 对此没有意见,认为画这画宛如在鲁迅的声音上加上一支麦克风,宣传出去 让那些不识字的老百姓了解亦是好事。于是在 1937 年的夏天,这些漫画被制 成五十四块锌版,送交上海南市城隍庙附近某印刷厂印行。不料,“八一三” 事起,南市成了一片火海,这些画皆成灰烬。此后不久,子恺被迫离开家乡 来到内地,一路颠沛流离,难得有安定的日子。但他仍想有朝一日能重作此 画,以酬心志。去年春上,子恺曾到武汉。学生钱君匋听说后即从广州来信, 替《文丛》期刊向子恺索要《漫画阿 Q 正传》。子恺又重新作画。最初发表 了两幅,后又寄上六幅。可惜刚刚登了两幅,就遇上广州大轰炸,余下的六 幅又再次葬于火海。
无情的战火两次毁掉了子恺的画作,实为惨事。但他却说:
“炮火只能毁吾之稿,不能夺吾之志。只要有志,失者必有复得,亡者 必可复兴。”
这回他正是带着这样的信念第三次画起《阿 Q 正传》来的。由于轻车熟
路,画稿很快完成。但此次,子恺并未立即拿出去发表,他准备请几位绍兴 籍的朋友为画稿作一次校阅。因为他自己的家乡与《阿 Q 正传》故事的背景 绍兴虽相去不过二三百里,但民情风俗上却略有差异。为了画得更准确,他 决意要这样做,直到七月,他这部第三次获得新生的《漫画阿 Q 正传》才由 开明书店出版。后又重版十五次,可见其影响深远了。
说起子恺与鲁迅,也倒颇有缘份。还是在二十年代中期。他俩同时翻译
了日本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鲁迅的译本最初由北京未名 社于 1924 年 12 月初版,子恺的译本由上海的商务印书馆于 1925 年 3 月出版。 两个译本“撞车”了。当初子恺颇为难,他觉得:鲁迅的译笔远胜于自己, 要是早知道他在译,自己就不会再译了。于是子恺曾于 1927 年深秋由学生陶 元庆、黄涵秋陪同去拜见鲁迅,向他表明了这个意思。而鲁迅却说:“这有
什么关系,在日本,一册书有五六种译本也不算多呢!” 鲁迅的话消除了子恺的顾虑。此后他们便亲近起来。这回子恺绘《阿 Q
正传》,多少也带着几分对鲁迅敬重的心情的。 话说子恺在四月初,作为艺术教师,他在简陋的浙江大学教室里走马上
任了。他先讲了几节课,自我感觉尚好,而那些好学的学生也给子恺留下了 深刻的印象。子恺讲课,善于深入浅出,又能结合当今中国艺术之现状,极
受学生欢迎。当他第三次走进课堂的时候,一个从未有过的场面出现了。 这天子恺临时有几件事,当他步入教室的时候,正好摇响了上课铃。他
在讲台上一站,顿时吃了一惊。这教室原本只有五十来个座位,可今天竟来 了百余人。那些未能捷足先登的学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层层叠叠地站在后 排。子恺心想:今天够热闹,我算是演独脚戏,引来了这许多观众。
下课时,子恺被学生围了起来。 “先生,还能让我们注册听您的课吗?先生真是讲得太精彩了。”一个
男同学迫不及待的首先开了腔。 “怎么?你们并未注册?那么你们本该在这时听别的课的?” “不瞒先生说,我们是逃课来听的呀!请先生一定收容!” “这可不好,学校上课都有秩序的!”子恺一个劲的劝阻。 “我们补了不就是了么?”
“先生一定让我们也来听!” 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子恺也奈何不得。只好在下次授课时另改地方。 此后,子恺只得在学校最大的“课堂”--饭厅里开讲。其实这饭厅也
不过是一座大茅棚,不过与教室相比,自然要宽敞些。子恺的讲课,其对象 原本是师范学院的学生,可自从换了地方后,那些工学院、理学院、文学院 的学生也争相前来听讲,就连部分教师也是每课必到。
这天,子恺讲演的题目是《中国文化之优越》。当他在黑板上写下这个
题目后,整个饭厅鸦雀无声。 “文化范围甚广,我今所欲讲者为其艺术方面,然各种文化犹似同根之
枝叶,则举一可以反三。
五十年来,只有中国留学生而无外国留学生,但在古昔则否。西洋交通 阻隔,自可不论。日本则自唐代即派留学生来中国,??直至明清,来华之 日本留学生络绎不绝。迨明治维新,中国通商,而形势反变,留学生遂成中 国之特产。”
子恺说到这里,有意识停了一停,但见听众仍不作声,一个个似乎都在
等候他下面有何论调。 “先生降为学生,学生升为先生。此事实似乎表示外国文化近来忽而优
越,中国文化近来已经衰落。其实不然。保有中国灵魂之留学生,想亦确信
不然。留学不过参访外国之所长,非欲用夷变夏。吾国物质文明虽未发达, 精神文明实远胜于东西各国,艺术则尤非东西各国所能望其项背。故以艺术 界观之,五十年来,全世界号称文明之国,无不派大批留学生来华学习,特 其所派者非身体,而为精神,故一般人不易见到耳。”
子恺把最后一句说得格外强调,只听得全场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好久没听见过如此高论了!说得太好了!” “可不,看来丰先生的见解的确不凡。” 讲台下的听众不时的窃窃私语,表示出由衷的感奋。 子恺接着列举了西洋“后期印象派”重写意的革新实是与日本画中色彩
与构图的师承关系,继而说道: “??日本画者,中国画之一小支流也??此亦非吾之臆说,乃日本人
自己招供。日本近代最老的大画家中村不析氏在其所著《中国绘画史》之序 文中劈头说:‘中国画乃日本画之父母。’日本近代最大艺术评论家伊势长 一郎亦在其著作中声称:‘中国画加上地方色,即成日本画。’
西洋学日本,日本学中国。如此看来,中国文化始终优越。中国艺术在 近世岂止为先生而已,实为欧洲各国之太先生,所以称说:五十年来全世界 各国都派大批留学生来中国学习艺术。不过所派来的不是其身体,而是其灵 魂,所以中国人不易看见,倒反而实际地派许多留学生到巴黎去学习艺术。 学了回来,就请他们办艺术学校,还说这是外国来的艺术!其实这是出嫁女 儿回娘家。又好比富人装作乞丐,向街上穷人讨饭,回来分给家里人吃,还 说这些饭是外来的。”
“好!讲得好!” “痛快!痛快!”
这时的掌声,欢呼声岂止称其为暴风雨般呢?实则是雷霆般的了。 此时坐在后面的几位留过洋的教师似乎对子恺的论调并不完全赞同,但
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刻,能听到如此令中国人扬眉吐气的言论也确深受感动, 其掌声,并不比学生们弱多少。
子恺的演讲在继续进行,场内时而寂静,象深邃的幽谷,时而热闹,又 如同汹涌的大海??
“??诸君是中国最高学府之学生,不久的将来的中国的向导者。发扬 文化之责,端在诸君肩上。务请努力保住中国灵魂,以提倡物质文明及发扬 固有之精神文明为己任。这才不愧为一个堂堂的中国大学生。吾与全体同学 今日尚是初见。古人有‘临别赠言’之事。则初见亦可赠言。此话即作为吾 对诸君之‘初见赠言’可也。”
子恺演讲完毕,向大家一鞠躬。此时全场响起了长时间的鼓掌声,大家
全体起立,用最热烈、最真诚的情意欢迎这位颇负盛名的艺术家的到来。一 个学生甚至给子恺递上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
“我们不希望有‘临别赠言’,我们希望您给我们的永远是‘初见赠言’。”
子恺也被感动了,他望着大家,眼眶渐渐湿润了,是由于兴奋?还是欢 欣、感伤?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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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恺在浙江大学的讲课,其内容十分广泛,从绘画的练习程序,到葛饰 北斋和米勒的画;从托尔斯泰和尼采“曲高和众”的音乐主张,到护生之道, 只要涉及艺术,他什么都讲,还教学生读《礼记》、《乐记》和《大乘起信 论》。然而宜山的暂时平静很快被日军攻占南宁而打破了。浙大决定迁往贵 州。子恺好容易雇得一辆车,说好开往贵州都匀。岂知司机失信,后幸好靠 学生帮忙先带上胞姐梦忍与一孩子搭车先走,剩下的一家老小经过三天奔 波,来到了一座小镇河池小憩。
河池虽是小镇,却也繁盛,子恺一家宿在一家不错的旅店里。老板是个 读书人,知道子恺的大名,招待得十分周到。但问起去贵州的车子,他也只 能摇头。
南国的冬日,尽管骄阳艳艳,青天漫漫,但子恺心怀渺渺,后事茫茫, 这一群老幼,流落中途,如何是好呢?
警报一天比一天频繁,要是日军真打过来,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子恺 已在旅店宿了好几夜,他为此事十分烦恼。老板是个好心人,他见子恺正不 知所措,便上来安慰说:
“先生还是暂时不走,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时局稍定再说。” “你的好意我十分感谢!但万一打到此地,我人地生疏,如之奈何?”
“我有家在山中,可请先生同去避避。” “你真是义士,我多蒙照拂了。但流亡之人,何以为报呢?” “若得先生到乡,趁避乱之暇,写些书画,给我子孙世代宝藏,我便受
赐不浅了!” 两人越谈越亲切,子恺真有十之七八想跟老板入山了。 次日,老板拿来一张大红闪金纸:
“老父今年七十,蛰居山中。做儿子的糊口四方,不能奉觞上寿,欲乞 先生写联一副,托人带去,聊表寸草之心,可使蓬壁生辉!”
子恺见他如此孝心,便满口答应。他提笔就写了一副庆寿的八言联,然 后落上了款。这闪金纸是不吸水的,写完后只得拿到门外马路边去晒。这一 晒不要紧,却给子恺带来了一线“生机”。
话说子恺写完了对子,独自走上楼去,一身倒在床上想起心事来。不多 一会儿,只听得有人上楼来。子恺开门一看,原来是老板。
“先生,楼下有一位赵先生要见您。” 子恺正想下楼,只见一位身穿皮上衣的壮年男子已走上楼来。 “哎呀,久仰,久仰,丰先生,真是难得呀1此人一口无锡口音。这江
浙乡音,使子恺觉得十分可亲。原来这又是一个敬仰丰子恺的人。他姓赵, 名正民。子恺请他入客间坐谈。方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赵正民不是一般之人,恰巧是汽车加油站站长。他此时正路过旅店,
发现闪金纸上这熟悉的字迹格外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