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郫县一中 李国栋
《中学语文教学》2006年7期上发表胡延永文章《“调素琴”怎谓“无丝竹之乱耳”》,认为刘禹锡《陋室铭》是“表达其安贫乐道、高洁傲岸的情操”,而“厚素琴”“薄丝竹”的原因是“丝竹”是达官贵人的音乐。对于前者,笔者深表赞同,但不敢苟同对“丝竹”的理解,因为“丝指弹弦乐器”,而“琴”作为古代的弦乐器(最初五根弦,后加到七根弦)就属于丝之一。经过了一番索考,笔者认为作者抚弹的素琴本是取典陶渊明,可谓琴本无弦更无声,安得宫商乱耳音。
在古代,琴是一种高雅的乐器。晋嵇康《琴赋序》中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文选》李善注引桓谭《新论》曰:“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在嵇康《琴赋》之前,有无名氏《琴操》、《琴铭》,董仲舒《七言琴歌》二首,扬雄《琴清英》,傅毅《雅琴赋》,马融《琴赋》等咏琴诗文。“琴”被冠以“清”“雅”之名。从此,弹琴就成为文人雅士的一种日常活动。晋代,许多文人诗歌中都有这方面的反映,阮籍有诗句“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王粲《七哀诗》有“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陆机《拟东城一何高》有“闲夜鸣抚琴,惠音清且悲。”
“素琴”一词最早出现在《礼记》中:“祥之日,鼓素琴,告民有终也;以节制者也。”其后历代诗文皆能觅其踪影。汉.秦嘉《赠妇诗》“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 嵇康《酒会诗》“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江淹《恨赋》“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李白《留别王司马嵩》“他日闲相访,丘中有素琴。”明谢榛《四溟诗话》“班姬苦思题团扇,卓女幽情托素琴。天畔彩云休散却,凤台此夜会知音。”以上“素琴”皆是有弦的琴,可弹有声,所谓“素”乃取素朴之意,“素琴”即“素朴、不加装饰之琴。”
而《陋室铭》中的“素琴”,却不是“素朴的琴”,它取用晋代陶渊明的典故,是无弦之琴。《宋书陶潜传》记载说:“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晋书隐逸传陶潜》也记载说陶潜“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全梁文卷二十》:“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作无弦素琴)一张,每酒知,辄抚弄以寄其意。” 《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十七乐考十》也指出:“陶渊明不解音律而畜素琴一张,每有酒辄抚弄以寄其意,可谓达君子无故不彻琴瑟之意矣。”关于此事,历代都有记载,如张随《无弦琴赋》:“陶先生解印彭泽……适性者以琴,怡神者以酒。酒兮无量,琴也无弦。”宋祁《无弦琴赋》:“欲琴理之常在,宜弦声之一空。隐六律于自然,视之不见;备五音于无响,乐在其中。”参照相关典籍,我们可以知道,陶渊明有一张没有弦的素琴,常抚弄来寄意。后世文人遂用 “陶琴”、“素琴”、“无弦”等称谓无弦之琴。或自示隐逸,或指称意趣高雅不同流俗。黄庭坚《晚发咸宁行松径至芦子》诗:“聊持不俗耳,静听无弦琴。” 元好问《密公宝章小集》诗:“渊明素琴嵇阮酒,妙意所寄谁能量。”
在刘禹锡生活的唐代,该典故被广泛地使用。例如李白《戏赠郑溧阳》:“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 李白《赠郑秋浦》诗之二:“崔令学陶令,北窗共长眠。抱琴弄日月,取意话无弦。”李益《闻亡友王七嘉禾寺得素琴》:“素琴苦无徽,安得宫商全。” 白居易《清夜琴兴》:“明镜懒开长在匣,素琴欲弄半无弦。”从这些诗文中,我们完全可以看出,唐人心中的“素琴”几乎都是意指“无弦琴”,而刘禹锡《陋室铭》中的“素琴”也应该把它放置在这样一个大语境下来理解。
让我们再结合文本和相关背景略加分析。刘禹锡在青年时任太子校书时,结识了王叔文等人,投入了一场政治革新运动,与柳宗元一起成为骨干人物,人称“二王刘柳”,由于触动了宦官、藩镇的利益,遭到严厉镇压。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后辗转于巴山蜀山之间,担任连、夔、和等州刺史。这篇《陋室铭》是他在和州刺史任上写的,据说当时受当地地方官排挤,刘禹锡生活起居十分困窘。古代士大夫讲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今,刘禹锡仕途失意,自然与众多文人一样,退守到“独善其身”的小我天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分明流露出的是退居林泉,避世自适的情绪。而文末列举的“子云亭”“诸葛庐”均是扬雄、诸葛亮出仕前隐逸栖身之所。故《古文观止》评语云:“陋室之可铭,在德之馨,不在室之陋也。惟有德者居之,则陋室之中,触目皆成佳趣。末以何陋结之,饶有逸韵。”
凡此种种,刘禹锡《陋室铭》用陶渊明“素琴寄意”的典故表达的是意欲隐退避世、标举德行高雅之志。而我们从那把无声“素琴”上中听到的是一颗文人之心在跨越人生沟谷时起伏跃动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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