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一个伪币制造者,一只蝴蝶

发布时间:2016-2-25编辑:互联网

  今年是法国作家纪德逝世五十周年,我再次想起了他那部奇特的名著《伪币制造者》。说奇特,不仅在作者和书,还在于我的阅读过程:话说八十年代有一篇写迷惘青年的争议小说《无主题变奏》,里面那个不求上进、拒绝社会现实和“自我设计”(一反当时我们社会热气腾腾的主流)、做人和过马路都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主人公,总是在读《伪币制造者》。当时念大学的我,深为之感染,便去图书馆借来纪德此书,但是,竟读不下去,未终卷即归还了;过了段时间,不甘心,再借,结果还是一样。那时我可是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趣味去刨书的,大学四年,共读了五百种书,但这本却是我读书经历中唯一有此两次阅读失败的奇遇者。

  然而因为《无主题变奏》中的主人公形象太令我难忘--我至今仍怀念小说的作者徐星,虽然他似乎只写了这一篇佳作便杳无声色,在八十年代那如此灿烂的夜空一闪而过耸人耳目,旋即星沉海底--而纪德,他曾影响过这样一个迷惘、恍惚的青年,遂使我一直对他抱有兴趣。(说起来,《伪币制造者》就是一部关于小说和作家的小说,一本关于书的书;它本身又在另一部小说里“显灵”,这也是饶有兴味的。)

  纪德的其他作品也读过一点。到去年秋日,买了李玉民和由权译的《纪德散文精选》,乘兴把手头有关的二十多篇文章读了一遍,虽然大部分是以前已读过的,但这回因为集中和专注,算是可以拼凑出对纪德的一个总体印象了。

  这印象却是破碎的,是一堆矛盾的奇怪组合。原因首先在于他自己的多样性。这个人的最突出之处可用两个词来概括:多变,矛盾。“我从来不是什么,我总是在变成什么”,“我讨厌某种坚定不移的始终如一……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这是他自己说的。“老超越前去……不断修正,不断扬弃”,“浮士德那样的追求无尽……纪德的价值就在他的演变上,在他的出名的不安定上”,这是卞之琳四十年代在《新的食粮》译者序中说的。纪德的变化既针对社会:“他着迷于不断摧毁价值的旧金字塔,重建价值的新金字塔”;却又针对读者:“他先在读者的心里诱发一种信仰,而后通过批判破坏它。他这样不断破坏已经建立起来的东西”(邵燕祥《纪德的知音》);更指向自己:虽然他的书名偏爱重复,可是,“他的每一部新作,大概总是站在对立面,驳斥他的前一部作品吧”(李玉民,《纪德散文精选》译者序《同几个纪德对话》),“他是一个最‘忘我’的作家”(王辛笛《忆盛澄华与纪德》)。即便在同一时期,他的内心、思想也都在矛盾着。他自承这是来自遗传:父亲是南方人,南方的开朗明快使他倾向于官能的乐趣;母亲是北方人,北方的深沉持重使他倾向于内心体验……

  但是,他又总在强调不变、协调:“我憎恨游移”,“一种总想协调的要求折磨我”,“我检讨自己的一生,发现其主要特点远非前后不一,相反正是始终如一”。怎么解释这一矛盾呢?(又是矛盾!)

  可以这样说:“变”,正是他的“不变”。“一种不变贯穿我的变,我感到的多变,却总是我”。概而言之,他的一生只有一样是不变的,就是总在变;只有一样是永远协调的,就是永远是个矛盾体。

  而往深处看,他所谓“始终如一”的落脚点是“却总是我”。用爱伦堡的话说,纪德“除了自己的热情的折光以外,不曾在自己面前看到任何别的东西”。正如鲲西《“我从来不是什么,我总是在变成什么”》中指出的,爱默生的两句话:“相信你自己的思想……”,“没有什么是终极神圣的,除了你自己心灵的完整”,是他毕生从不休止的自我探索的最好注脚。

  这样一个只从自我出发、不断变化反复的思想者,很难、也没必要对其思想给予恒定的评价--写《伪币制造者》的他,就是一个“伪币制造者”了,不时花样翻新拿出一些漂亮、崭新的货色,其实那并不是他真正的价值(也许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这点,每次制造和抛弃,他都是真诚的);热衷于捕捉蝴蝶的他,就是一只蝴蝶了,色彩变幻身影飘忽,让人目乱神眩,看不清究竟什么才是他的本质。因此在对纪德的评说中,我最佩服的是莫洛亚这段话:“他没有带来任何学说、任何新思想”,只是“以经久不衰的青春和饱满的热情取悦于人”,从而成为青年宗师,嬴得几代青年的热爱。不错,这才是他的最大价值,那些不停的创立和推翻都是次要的,在本就变幻多端的时间长河中只合有“伪币”的命运,易囿于一时一地而因时过境迁被淘汰,只有这种不断变化反映出来的生命活力、青春热情,才足以传之久远。

  可惜并非人人都有莫洛亚的眼光,常常,人们为这只蝴蝶的五彩缤纷所迷惑,从当下出发,对他作出不适当的批评--这就是前面说的,纪德给人的印象是一堆矛盾的奇怪组合的另一原因,他身上的矛盾特色已延伸到评价的领域。

  比如,叶灵凤说(本文所引叶先生文章均出自其三联版《读书随笔》一、二集,不一一列出篇名),纪德曾教人要尊重青年和忠实于自己的青年时代,但到老年却背叛了年轻时的信仰,思想比年岁还老迈得快。就意见本身而论,我非常同意叶灵凤,不过放到纪德身上恐怕就是个错误的判断了。又如丽尼,惋惜于纪德宣布与个人主义绝缘,不赞成他“改宗”新的信仰(《田园交响乐》译后记)。这同样是出发点可嘉而找错了对象,没看到对象的本质。还有爱伦堡回忆录《人岁月生活》中那篇《他不过是一只螟蛾》,我初读时深感其文笔之美、情致之深、观察与描写之细,后来才觉得他把一只蝴蝶说成螟蛾不无恶毒--尽管他的抨击是委婉的,而且仍然表达了对当年两人交谊的怀念。事实上,爱伦堡指斥纪德的朝三暮四、极端自我,跟叶灵凤、丽尼一样是有点风马牛了--他既然只“听命于香味、微风、自己的愿望而飞来飞去”并视此为个人使命,你又怎能对一只蝴蝶较真呢?

这几个例子,以及卞之琳批评纪德把艺术态度移用于现实世界,都多少涉及社会政治的层面,这就有必要提到那本曾引起轩然大波、近年又在我国成为一个出版小热点、使纪德重新为国人注目的《从苏联归来》(及续篇)。该书一连出了几个中译本,应该与罗曼罗兰的访苏日记面世有关。他们同一时期访问苏联,都有所非议,但罗曼罗兰的日记自我封存五十年后才出版,纪德该书却是当时就发表了的。其中一个中译本(旧译重刊)的译者郑超麟谈到,纪德很少理会别人的攻击,但对此书的攻击中,来自罗曼罗兰的让他特别痛心,于是说:“这只老鹰(罗曼罗兰)已经筑好他的巢了。”郑老说:“这个反击,看似很轻,其实很重。”

  该书正是纪德那多变一生中一次“转向”的产物。当时引起舆论哗然、朋友反目,主要还是因作者的身份,他曾倾向共产主义,却忽然去揭露苏联的阴暗面,让人们难以接受。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虽然是非已明朗,但正如鲲西指出的,“世变太过骤然”,充满嘲讽意味,这些昔日的惊世骇俗言论都已不能让人再找到激情(《纪德的书,已成明日黄花?》)--那么,在让每个个体都显得那么渺小的历史面前,一只蝴蝶再多变几次身、一个伪币制造者再多的伪币,又算得上什么呢?!

  可是,人民日报社99年9月版《纪德散文精选》所收《苏联归来》的译本处理,却让我忍不住要多说几句。《精选》所收著述多为节选,李玉民在译序中借谈到纪德的多样性、活力和他“恰恰爱看没写完的东西”,很乖巧地辩护:“不完整也许更好,能保持几分活力”,倒好象选译是为纪德“度身订做”、配合他的品性特点了。我不喜欢节选本这种形式,更重要的是,《苏联归来》的“不完整”,不只是遗憾,且让人感到悲哀:对照戴望舒的译本(收入广东教育社《读书之旅》第一辑),就会发现《精选》的由权译本从头到尾皆有删削。所删的内容有心人自可比较,尤具黑色幽默效果的是第三章结尾处,在“批评也即刻被扼杀”一语后的一段原话“即刻”被删掉。但全文并不注明有删节,反而章节数是连贯的,给人一种“全译”的假象,使人误认为纪德原著就只说了这些。如此“伪币”,绝不是“保持活力”的俏皮话可以掩饰,也不仅仅是编辑功夫不细致的工作水平或职业道德的问题了!

  该回到作为文学家的纪德,回到他最看重的《伪币制造者》了(纪德说过,他的作品中只有这部是小说,其余不过是有情节的散文)。

  对此书,诸家评说基本都是赞许、推崇,从主题、内容,到结构、文风,好评如潮、佳语叠加。最让我触动的有两位:一是谷林先生,在《模糊的记忆》一文回忆说,他早年读后极为喜爱,因嫌纸劣,送了人,想另买一本,苦觅遍寻皆不获,后来在范用家看到,竟致不惜用他所有二十几本汝龙翻译的契诃夫去换!

  二是毛峰,谷林的文章96年在《读书》发表后,次年他也在该刊发表了《永无尽头的生活》。他竟然与我有完全相同的经历:也是因徐星的《无主题变奏》而欲读《伪币制造者》,也是从图书馆借回,也是读得半途而废。只不过,他后来终于读懂了,而且还写出这篇深刻、漂亮的心得或者说评述。(该文不但写纪德,还写到徐星、罗兰巴特、乃至人生,都写得极好,甚获我心。)

  以我对谷林老先生的敬重、亲近,以我与毛峰应该同在八十年代成长的身份,他们如斯钟爱,我却无法得其中佳味,颇感惭愧。虽然也有鲲西坦言对于多数的读者这不是一部有趣的书,稍可令我替自己开解,但“多数”论者众口交赞,很多评语还使我甚为动心。这样好的书、这样好的文笔,怎么当年的我不但读不出来,而且读不下去呢?

  可是,我最终还是不打算为弥补悔疚而在十多年后第三次去找此书来读。这就要介绍一下众多评说中叶灵凤那最有意思的态度了。

  叶氏说他很喜欢《伪币制造者》,“读了再读”,由此书才知道并喜爱纪德;但转头又说:如果让他推荐喜欢的作家,纪德可能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宁可取其散文、日记,而不选小说。(这种转变可能跟年龄、阅历的增长有关。从小说转向散文,从虚构、戏剧化、外在图景转向纪实、散淡、内心感受,是人生一条几乎必然的轨迹了。)

  在同一篇文章中,叶氏又引用纪德劝人读巴尔扎克应在二十五岁之前、过此年龄怕不易接受的话,说他正是在这年纪读到《伪币制造者》,一读就爱上的。

  这样说来,人与书真的有神秘的缘份。二十五岁,我是早就过了。当初这本书没能及时进入我的心灵,不,应该说我无缘象叶灵凤(或者还有谷林等其他人)那样,在适当的时日进入这本书的世界,既然在二十五岁前错过了它,那么当纪德最能发生影响的青年时代--如前所述,这也最足体现纪德的价值--已远去后,我也就没必要腼颜扮少年、逆时而动,去勉强重觅错失的好东西。人,是应该顺应天意,遵循时序的。

  我也象叶灵凤那样,已倾向于(广义的)散文类作品。具体来说,现在最想看到的纪德著作,是他对自己和朋友的各一本回忆录。

  首先要说说为什么把叶灵凤提到的日记排除掉。如他指出的,纪德的日记重说理、自剖,显然是事先准备好发表的(按:爱伦堡说,他有些日记生前不愿公之于世,但也确有些生前就已发表了);它们是研究的好材料,却不是好读物。我本就一向对公开出版的日记抱有戒心,纪德这样的当然更没有兴趣了。要看其夫子自道,当还取自传《如果种子不死》(《纪德散文精选》只节选了部分)。叶氏又说,纪德日记中没有我所爱看的,象龚果尔兄弟日记里那样的作家交游、佚闻,这类文字,该读纪德关于王尔德的回忆录。

这是我多年来极欲得的。因为除了可看看我喜爱的王尔德的风貌、谈吐、故事,更重要的是,它是珍贵、难得的友情的反映--据叶氏介绍,当王尔德出事后、“举世唾弃之际”,“只有纪德不忘旧情”,是“始终同他保持往来的那少数知己中的一个”;在王尔德死后出版的回忆录,“作为一个作家对于另一个作家的友情的追忆,这是一篇美丽而且令人感动的作品”,“不仅是最亲切最能理解王尔德的回忆文字,同时也是优美可读的纪德早年作品之一”。

  纪德本就有同性恋倾向,后来王尔德在这方面对他有重要的影响。《如果种子不死》当年惊世骇俗、甚至被禁,也正是因有对自己同性恋的坦白等内容。是否因此,使得这两部书至今没有全译的中文版?

  因为纪德已死五十年,出他的书无需再付版税,据说国内有数家出版社正组译他的作品。我很希望能有独具眼光的出版家,推出《如果种子不死》和对王尔德的回忆录的全译本,可合为一册,书名就叫《纪德:自传与他传》,那就最称我意了。这一本或两本书,也许能让我们超越“伪币”而直达“制造者”,看到这只蝴蝶最“美丽”的色彩和“令人感动”的心灵吧。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