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市田东中学 詹泉洲
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初期浪漫派诗人诗歌中的死亡意识 , 受过斯宾诺莎泛神论的影响。他们对斯宾诺莎的泛神论进行了改造 ,使“我”拥有神的无穷力量 ,正因如此 ,他们感到自己是强者,对世界、未来充满信心 ,这使他们的诗染上了乐观的情调。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初期浪漫派重要诗人的郭沫若说过:“诗人底宇宙观以 Patheism(泛神论)为最适宜。”①“泛神论便是无神论。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现,自我也只是神的表现。人到无我的时候 , 与神合体,超绝时空,而等齐生死。”②既然我即是神 ,一切自然只是神的表现,自我也只是神的表现。人到无我的时候 , 与大自然化为一体 ,死亡也就不存在了。这种瞬间永恒的精神 , 倒是跟庄子的思想有很多类似的地方。庄子“把有限相对的感性世界与无限绝对的净土(印度)、理念世界(西方)合而为一 , 从而以使一切都归于混沌的‘天人合一 '来解脱生命的痛苦和死亡,使人在有限相对的感性现实中就达到了生命的无限绝对的永恒。”③此外 , 初期浪漫派诗人对生死问题的思考,还受尼采、叔本华、庄子、儒家思想、英法德浪漫主义诗歌等的影响。本文集中考察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初期浪漫派重要诗人的郭沫若诗歌中对生命价值的思考。
少年的时期的郭沫若就由于多重的失望而开始思考生死问题了 , 他的《澡堂狂吟》表现了厌世思想。 1914年初,郭沫若满负身心创伤来到日本 , 但饱尝了由孤独、婚姻的失意及受岐视而带来的悲哀和凄凉 , 死之精灵又飘进他的心灵深处。人生本来应享有天赋人权 : 平等、自由、博爱、欢乐、幸福。而如今的世界却是“屠场 ”、“囚牢”、“坟墓”、“地狱”(《凤凰涅槃》), 如此的世界,如此的社会,只能使人多活一天就多一份耻辱与痛苦 ! 生是偶然,死是必然。不管个体生命在生的瞬间是平淡或灿烂 ,都逃不过死亡。既然死亡是必然 ,那又何必在这悲惨世间苦苦挣扎、跋涉 ?! 有了这种对死亡的超然情愫,郭沫若才会把死神当作自己久别的情人来拥抱、亲吻、爱恋与渴盼。“我心爱的死 ! 我到底要几时才能见你 ?"(《死》死亡,对郭沫若来说 , 死已不再是悲剧 , 而是解除一切烦恼、痛苦与不幸的灵丹妙药。叔本华曾说 ,死亡是对无法生存的现实的一种背叛和反抗。联系郭沫若死亡意识产生的过程,我们会发现 ,在郭沫若死亡意识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对生的执着和依恋 。正因为如此 ,才使此时的郭沫若没有完全走向颓废消极甚至自杀的道路。
“悦死恶生”作为对生命的反动 ,乃是庄子的发明。庄子认为 “其生若浮 ,其死若休。”④庄子的观点对崇拜他的少年郭沫若的死亡意识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是 ,郭沫若又写道:“偷生实在苦 ,决死复何难。”(《郭沫若旧体诗词集》)可见,少年郭沫若也并不是真的要拥抱死神 ,从这里又可以看出他的死亡意识又有别于庄子。少年郭沫若 “悦死恶生 ”的死亡意识 , 其实正是个体生命忧患意识的觉醒。以儒家文化为主的传统死亡观 , 是以宗法伦理秩序和群体价值为视点,更兼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道义殉身精神。这种超越个体生命进入崇高道德范畴的生死观和生命价值取向,淹没了个体生命死亡的忧患意识。因此,郭沫若这种忧患个体生命的死亡观无疑是对以儒家为主的传统死亡意识的反动。把生命的价值取向由群体转向了个体 , 由儒家的外在事功的追求转向了内在心性的自足。
五四运动爆发后 , 郭沫若从黑暗如磐的中国看到了新生的希望 , 在致宗白华的信中,他说:“我如今却除了法门 ,我要朝生处走了。”⑤五四时期郭沫若诗歌中的死亡意识 , 首先表现在他认为死是生的创造前提。巴霍芬在《原宗教与古代的象征》中指出 :“死是生的前提,只有在此关系中,即在不断的毁灭中 ,创造之力才会生机勃勃。从而,生成与消亡是相互关联着的。”只有在生与死的永恒交替中 ,才有不断超升的生与死的永恒之流。郭沫若在《女冲之再生》中 , 借众女神意象传达了这种哲理内涵。面对被那些 “武夫蛮伯”糟蹋得稀烂的宇宙天体 , 众女神毅然让旧的宇富烂去 , 而要“创造一个新鲜的太阳”。
在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中 ,面对有如地狱般的宇宙 , 凤凰不顾群鸟的嘲笑,毅然点燃熊熊大火 , 慷慨赴火 ,企望在死灰中获得永生。当凤凰高唱 “更生歌 ”之际 ,“一切的一 , 更生了 ”。腐败、黑暗、充满残杀的宇宙变得“自由”、“新鲜”、“欢乐”。在郭沫若看来 , 死不过是未意识到的沉没。死对人来主 , 有如音乐一般 ,它是一种甜柔的渴求。死并不是最后的外在的终结 , 而是当下瞬时存在的一部分。同时死的胁迫把生命从真的麻木的沉沦中唤醒 , 促使它投入最后的超升。在死的时刻 , 生之大门才敞开它生命的全部现实性。所以郭沫若要高擎“破坏”之大旗 , 渴盼“毁灭 ”, 崇拜 “力”, 要“不断的毁灭 ,不断地创造。”
对生与死的创造关系 , 尼采曾作过极端的推演 , 他说 :“我告诉你们完成使命之死 , 这种死激励着活的人 , 这种死将成为活着的人的誓言。完成使命的人欣欣然 ,在满怀希望和立下誓言的人的簇拥下,去了结自己的死。”⑥郭沫若十分赞赏这种高度自觉的死亡意识 , 在《棠隶之花》中 , 他借聂嫈之口唱出死亡圣歌 :“不愿久偷生 ,但愿轰烈死。愿将一己命 , 救彼苍生起。”这种将个人生死观自觉地纳入民族生死存亡之中的死亡观已经达到了一种至高无上的理想境界 !
求生避死是个体生命的本能欲望 ,面对死亡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脸不改色心不跳的 , 常有变节偷生的事发生。郭沫若认为 ,个体生命的贪生怕死心理会导致卖友求生 ,对革命事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故郭沫若在歌颂死是生的创造前提之际 ,也没有忘记歌颂那些视死如归、临死不屈的民族英雄。在抒情诗《胜利的死》中 , 郭沫若歌颂了司克司威尼绝食而牺牲的以身殉义的壮举。
在郭沫若这个时期的诗歌中, 还出现了歌颂“美丽死亡”的名篇。他的《蜜桑索罗普之夜歌》中,借神话中的人鱼泣泪成珠的典故 , 彻底批判和否定了传统文化中那种苟且偷生的人生哲学 , 赞美在飘渺的银辉中坠落了的星辰 , 赞美那种有价值的牺牲。
早期郭沫若诗歌中对生死问题的思考,反映了一个知识份子在风雨飘摇岁月中的心路历程。
注释:
①《三叶集》第12页。
②郭沫若《〈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
③高旭东《生命之树与知识之树》,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8页。
④《庄子集释》。
⑤《三叶集》。
⑥尼采:《扎拉图斯特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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