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枝 万 寿 菊

发布时间:2017-10-13编辑:互联网

吴涛

 

    我敢断言没有人能够平平静静去面对社会对他的否定,除非圣人和傻子。

    1988年我参加高考得了473分,可以进入我想去的那些本科院校。在我耐心等待录取通知书时,接到没有被录取的通知。“怎么办?”老师在电话里问我,“我在某某师专有熟人,联系一下?”我不知道是如何给老师的回话。第二天老师打来电话要我下一天到双城宾馆,说是呼兰师专的招生大员要见我。我知道这一切都源于那张该死的体检表。经过一番奴隶市场那样的相看--我至今仍感羞辱--我被确认“生活可以自理”,于是进了这所师专的中文系。“某某师专,混吃混穿。”“远看像背炭的,近看像讨饭的,细一打量是某某师范的。”我就是进了这样一所声名狼藉的学校。

    开学前母亲要像其他家长一样,为上了“大学”的儿子做套新行李,我拒绝了;要为我买新衣,我也拒绝了。我沮丧到了极点。入学时我的形象大约真的不比“背炭的”和“讨饭的”光彩多少;更为糟糕的是开学第一天的中文系新生大会上辅导员就点名批评了我,并且拿我高出别人几十分的成绩嘲讽我反进了这所师专,仿佛在我未干的伤疤上撒了一把盐,我于是还嘴与他吵了架。又两天选班级干部,我因为名字好记身有特征和高分而得到大部分选票,我辞不就职。又两天我没有请假就回了家,七天后返校,包括辅导员在内的几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后来知道大家都猜测我自动退学了。又两天教材科售教材,我一本未买。又两天我开始和别人一起去公共教室上课,但我的上课仅是为应付点名。我没有教材,没有笔记本,我是左手捏着坐垫一角,右手捏着小说一角去坐在公共教室最后一排的。这个时候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吸烟,也学会了饮酒。晚饭后一个人坐在沙滩上,对着汤汤逝水,对着奄奄夕阳,一支一支地吸烟,直到苍茫笼罩旷野才踏着浪声走向昏昏睡梦;或是三两知己坐在小酒馆里,直喝到夜色阑珊呕吐狼藉才相扶而归。

    某某师专所在的小城虽然小却很古老,据爱好书法的同学说他发现了几块很有价值的石碑。我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我注意的是师专西北角远远的天主教堂的尖顶,在中国建筑的红檐绿瓦间,它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用半个月时间研读了《圣经》后,我就去参加礼拜,谁知那里早已凤去楼空。教堂毫无光彩,四壁斑驳,一律地黑,门也用手掌大的锁封住了,只有麻雀偶尔从高高的打碎的玻璃窗飞进或飞出,留下几声啁啾。在教堂附近的一个小店我买到一支洞箫,“如泣,如诉”,苏东坡如是说。吸烟喝酒读小说外,我就吹一曲《苏武牧羊》或《二泉映月》或《江河水》,让晚风吹过河岸柳林时携走苍凉、幽怨与悲怆。几年后想起这段时光我曾填过一首《如梦令》:“离去本应忘记,无奈小楼多雨。泪碎梦难平,又忆洞箫吹你。……”后几句已记不得了。就在填这首词的同一天,我还写过这样的句子:“呜咽起潇湘竹做的箫,/箫管里流出萧乡的河。/萧乡河冲走我七百个日夜,/七百个日夜是七百只木铎。/……”因为 这里是现代著名女作家萧红的故乡,所以懂点文学的就称之为萧乡。我曾去过萧红故居,在留言簿上写了几句谁都懂又谁都不懂的话:“知我者,谓人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斯何人哉?”那一天我喝得烂醉,哭嚎着这几句话,弄得同寝室的哥几个都没睡好。

    小河东岸有一处尼姑庵混在民宅中。说“混”在其中,因为这庵是和民宅毫无二致的草房,连个像样的大殿都没有。七个老少尼姑守着几十尊泥塑静悄悄地打发着发霉的日子,木鱼声寒,香炉灰冷。我为她们对着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南海观士音菩萨磕了三个头。据说这里也曾经香火旺盛,大雄宝殿也巍峨壮丽,有过上百的和尚与尼姑,说不清是在哪一天就衰败了。从庵向东出胡同稍往北有一处基督教三自爱国小组活动地,我到那里听过《圣经》,讲“撒母尔记”中扫罗成败的因由,主讲是位不足四十岁的“姊妹”。她用左手写字,右手始终戴着一只白色手套。她招呼我坐在她的身边,把《赞美诗》摊开在我膝前,我就和他们一起唱“诗篇”三十四--《赞美耶和华之大恩》。

    秋天的校园有些破败。略略枯黄了的柳叶淅淅沥沥淋着雨,反射着路灯的青光,在风中沙沙作响;春草夏花歪歪斜斜静默在雨中,花朵多已枯萎,被秋雨泡得如只只烂桃。花坛栏杆终于很清静,再没有了那般少男少女的烦嚣。花坛甬路也少人走,“冷雨无声洗旧尘”,这是我的诗情,下句便遗失在甬路上。也许是记忆在这里出了问题,一定是这样,就在我徘徊于凄凄秋雨中时,我拾到一枝折落的花,至于在何时何地拾到的我已全然忘记,或者可以干脆说我于冥冥之中拾到了一枝花。这是怎样的一枝花呀!三枚怒放的花朵已被碾碎,叶片也多遭践踏,只有三五个花苞还似不懂世情的娃娃,愣怔怔挺立在枝头。剪去残花,剪去败叶,我把它插在清水杯里。我可怜那几个花苞。

    这花一定是极低贱的野草所化,不然怎么会在经历了那样的蹂躏与践踏后不但没死,反而得到一点清水就枝叶碧绿,而且不久就开出一朵黄酽酽的小花呢?我在内心里为它祝福。可是有一天--这一天我真伤心--怒放着的花朵竟然折落倒垂在枝头。也许是谁碰了它,我不愿相信是谁有意伤害了它,它已“无意苦争春”。我扶起花朵,用竹篾支起,在心里默默安慰它,想让它在最后时日里尽展娇颜。我以为它就要枯落了;但不,--我的小花它这样一直开放到第七天,并且折断处已增生如骨节。撤去竹篾,完好如初,与之相伴又开出了两朵同样娇美的小花。更为神奇的是花茎下端插在水中的部分竟然生出许多白嫩嫩的根须。

好一枝顽强的小花!

    ……      

    天晴了,艳阳高照。花坛里那些没有在冷雨中萎顿的生命又变得碧绿鲜亮了,未泯的蓓蕾重现芳华。

    记忆在这里依然未必是准确的,但唯其如此才合情合理。有一个早晨,我把我的小花栽入浸露的花坛;那一天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

以上是由于我偶然听说了万寿菊这种花而浮于脑际的零星片断。与记忆核对,我知道,我曾经于冥冥中得到的就是万寿菊。

                                                                  

                                                                                        1999年11月3日改定于饮鸩斋

    

    注:想了解本人,这是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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