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事情--走近卡夫卡

发布时间:2016-5-4编辑:互联网

  “他是一个疑虑重重的人和艺术家,在别人、麻木的人感到安全的地方,他却充满了警觉”--米兰娜耶申斯卡

  他的名字叫弗朗兹卡夫卡。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试着不断地走近卡夫卡,企望更为真实地了解他内心的冲突与挣扎,并且在这种冲突与挣扎之中,不断加固着自己关于写作的信心。我知道这种解读的有限性,但至少我明白了作为大师的卡夫卡在面对生活与写作的时候,也曾有过像我一样的孤独和恐惧。同时,我也开始相信,最真的艺术,往往蕴藏在最平凡的生活之中,就像惊涛骇浪常常潜伏在平静的海面下一样。我从卡夫卡的生活与写作中,深深体味出了这种感觉。他的一生,似乎并没有遭遇什么大起大落,家境优裕,天资聪颖,不管是在学业或工作方面,还是在情场或文坛上,他都算得上顺利,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比较幸运的。比如他八个学期即取得法学博士学位,十二年的时间便从“助理员”擢升到高级职位的“总秘书”,一生都在布拉格的一家工伤保险机构任职,除了晚年因病辗转疗养外,他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和他的职业。然而,在这些平淡无奇的生活表象下面,其实是一个冲突、敏感、不够安分的内心世界;在他不动声色的双眸后面,掩藏着一份惊恐、无助甚至绝望。他说,“我的职位对我来说是不可忍受的,因为它与我唯一的要求和唯一的职业,即文学是相抵触的。由于我除了文学别无所求,别无所能,也别无所愿,所以我的职位永远不能把我抢夺过去,不过也许它能把我完完全全给毁了。”这是一个艺术灵魂的喃喃低语。他同时被推到了两条战线上,既要与现实交锋,又要同艺术作战,不可回避的矛盾,一次次使他陷入茫然无助之中。他之所以能够在一家工伤保险机构坚持工作一辈子,忍气吞声地在现实俗务上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其实正是为了尽可能营造一份适宜生存的现实环境,以便更好地亲近写作。当一个人对一件事情的深爱,必须穿越另一件事情才能抵达的时候,我相信他的内心肯定充满了酸楚与无奈。卡夫卡是这样劝慰自己的:“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理解了他笔下的“甲虫”,理解了他的内心的冲突和绝望。他一方面在扭曲个性的残酷现实生存条件下,不断捍卫着“自我”,另一方面他又清醒地意识到,对于现实社会的一切,不管他怎样地挣扎,终究都是无法与之抗衡的。“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这话无可置疑,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我在这样的句子中读出了彻骨的寒意。敏感脆弱的卡夫卡,孤单无助的卡夫卡,他是一个不肯轻易放过自己的人,他的所有努力,都在一步步将自己推向绝望的边缘。他曾经这样写道:“此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社会像一堵牢不可摧的高墙,将他与希望、快乐隔开。他只能在内心的事情中生活,在虚构的生活中寻求真实的慰藉。而对于那些现实事务,我更愿意相信是他借以抵达内心的不可或缺的载体。或者说,之所以会产生现实中的那些所谓尴尬和折磨,正是因了他对内心事情,对艺术品质的始终固守。他是属于艺术的。真正理解他,只能从艺术的角度切入,只能依靠感觉。一切企图从他的出身、家族、童年和少年时代,以及性格特征、生活遭遇、社会环境和时代风气等等入手去寻求明确答案的尝试,都注定是徒劳的。

  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而在卡夫卡的手杖柄上则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很多人据此认为卡夫卡是懦弱的。我觉得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而且他直面“障碍”的勇气,恰恰是我们很多人所缺乏的。“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卡夫卡在1914年4月2日的日记中只写下了这样的两句话。一个真正懦弱的人,是不可能如此坦然地把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争与一次纯粹的个体事件相提并论的。或许在他看来,一场现实的战争并不一定会比一次内心的冲突更为重要。这在他的作品中亦可得到一定程度的证明。比如,法国大革命和俄国十月革命等等一切重大的历史事件,在他的笔下都未曾有过直接的反映。他所始终关注的,是自己某一时刻对某种情境的心理体验和认识,是人性中的最为真实的部分,正如克里玛所评价的那样,卡夫卡描绘和捍卫了人类空间中最个人和内部的东西。

  一个柔弱的天才,面对他并不喜欢的生活,写作成为他活着的唯一理由和生命的全部意义。为了写作,他牺牲了爱情、健康,甚至生命。他只活了41岁。九卷文集中,只有一卷是在他生前公开发表的。他的日记和书信长达3000多页,篇幅超过了他的创作。他太孤独,没有人愿意听他倾诉,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听懂他的倾诉。他只有选择自语,选择日记和书信。他在渴望理解的同时又在拒绝理解,他在有意无意间把自己与世界划清了界限,即使不够决绝,但他至少去做了,并且始终都在竭力维护这种“界限”,用手中的笔,用心中的忧虑与恐惧。他的拒绝,实质上构成了另一种更为真实的介入;他以写作方式进行的抗争,最终还是将他带入了绝望的境地,一份平静的绝望的境地。“如果一个人不能提供帮助,那就应该沉默。任何人都不应该以他的失望来恶化病人的处境,所以我的涂鸦应该销毁”。这是他洞察生存真相后对自己发出的忠告,所以他在临终前要求将书稿付之一炬。感谢卡夫卡的友人勃洛特先生,他没有按照卡夫卡的遗愿销毁书稿,反而将其整理出版。作为朋友,他违背了朋友的嘱托;然而,作为一个人,他尊重了另一个人的劳作以及更多人的“财富”,保存下一份个体与世界之间曾经的抗争。它抚慰了,并且将要继续抚慰那些后来的漫长岁月,以及在那些岁月中的不屈的灵魂。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卡夫卡都是真实的。然而,并不是每一个写作者都能够幸运地体会到这种真实。一个不关心精神事务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抵达他的内心世界的。我在对卡夫卡作品的解读过程中,尤其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现象,即他的很多东西都是以片断的形式出现的,包括他的几部长篇小说。很多研究者认为是出于健康的缘故未能写完,其实,片断何尝不是一种表现形式?他在日记中曾经这样写道:“一切闯入我脑子里的东西都不是有头有尾地闯入的,而是在什么地方拦腰截取的。”我相信他的“片断”其实是一种与真实更为接近的表现形式。同时,我也由此开始怀疑那些所谓结构严谨的作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浑然一体的,它们不可避免地需要掺合一些技术方面的因素。曾经很长一段时期,我也在生存的缝隙里,陆陆续续地写作着那样一些文字片断,后来,由于虚荣心或者别的什么想法,我把它们勉强串联起来,凑成一些貌似联贯的文字去发表,换取一些所谓的名声和稿酬。我在真实的卡夫卡身上,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不真实。不管是大学读书时期,还是那些为生存而奔波操劳的日子里,我总愿意在静夜里捧读卡夫卡的文字。我在不断靠近那颗孤单的心灵的时候,更多地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那些同样热爱艺术的,作为个体的“人”在现实境遇中的无奈和挣扎。在一个物欲时代,没有人在意它和它们。卡夫卡及时提醒了我(们)。他在我们的心灵之上,说出了我们的困苦与无助。他没有告诉我们该怎么去做,他只是毫不隐瞒地说出了事实的真相,说出了那些疼痛、忧虑与恐惧,使我们更为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仅此而已。但这是何其珍贵的呵。时至今日,人们仍在为卡夫卡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争论不休。其实,卡夫卡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以及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什么影响等等,并非最为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他深远的影响背后所隐藏着的深层次缘因。这是卡夫卡研究者的事情,也是每一个人--写作的,或不写作的人--的事情。在一个科技发展突飞猛进的时代,在人与人之间变得越来越疏远和冷漠的现实之中,卡夫卡的日益凸现绝非偶然,他告诉我们一些内心的事情,一些与痛苦和挣扎有关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恰恰正在从我们的躯体和生活中一天天地剥离出去。

  在这种充满伤痛的剥离过程中,我在心底时常默念着卡夫卡的名字,这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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