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
六十年来,评价郁达夫作品的思想性时,颇有分歧;至于他的文学才能,则无人怀疑。
我自惭不是研究达夫的专门家,又不善于说长道短,出于友情,容易偏爱,加上作
家、画家所业不同,其中甘苦,不尽相通,只能抒发一点不着边际的外行话,向大家请
教。恰如其分地评定达夫其人其文,则应仰仗于评论家、文学史家和读者群。
达夫是中华大地母亲孕育出来的骄子,是本世纪最有才华最有民族气节的诗人之一,
爱国是他一生言行中最突出的倾向。当然,爱国者不等于白璧无瑕。金无足赤,达夫亦
非完人。在他感到报国无门,一腔热血不被人们理解的时候,有牢骚、有抱怨、有叹息、
有软弱、有徬徨、有感伤、有沉醉于爱情和逃避到大自然怀抱中的幻想,甚至也有过病
态的自我嘲弄。他憎恨无爱的人生,犹如厌弃无花的沙漠。在黑沉沉的铁屋里他带着觉
醒后的悲愤和惶惑,大喊过爱的饥饿,反抗压在青年们头上的封建层岩,反抗冷漠、愚
昧、狡诈、贫困的旧时代。他从不同流合污,只是面对严酷的现实,在看不到光明的时
候,绝望颓唐之情不断来冲袭他。然而,作为抗菌素的现实主义精神又不断地诱导他穿
过沼泽,走向坚实。
记得在达夫遇害十周年的时候,我的一位忘年交关山笛,写下过悲壮的悼诗:
斑白犹存稚子心,人间名利一尘轻;
今朝痛觉诗人梦,血奠神州头作樽!
这便是对诗人郁达夫的公正评价。至于那些咒骂他“品质恶劣、作风浪漫,不足以
为人师”的政客,和那些姬妾成群而道貌岸然的封建卫道士、认贼作父的汉奸、吮痈舐
痔的帮闲、制造谣言含沙射影的小丑、随波逐流的变色龙,今天已全部被老百姓推入遗
忘深渊;而为当时统治者深恶痛绝的达夫,则砥柱中流,知音倍增。历史无情又有情,
这一切不是泾渭分明吗?
达夫很真诚,也坦率得惊人。他把锋利的解剖刀忍痛插向自己的胸臆时,苦笑中带
着自我陶醉;当热血流入砚中,他又用彤笔泼洒成彩雨,让绅士们的伪饰、淑女们的面
纱受到淋浴,使那些传统意识凝结成的骷髅们又怕又气,暴跳如雷。
于是风波和误会便和达夫形影不离,结缘终身。朋友们关切注视着他,也为他感到
不安。如果说过于坦白可以使童心不泯的人受害,在亡友中,达夫可算第一位。
达夫小说中有一些不纯净的笔墨,是变态心理的产物。当他控诉旧时代对他太不公
正的时候,有些情调不尽健康。我们不应漠视,也不应夸大一点,不及其余,否则历史
上将有不少大家的著作要被束之高阁。
达夫笃于友情,和沫若相交几十年,他们自称为“孤竹二君子”。在小阁楼上,在
风起云涌的广州,相濡以沫,人所共知。他对鲁迅的认识,高于同辈人很多,一九三六
年底,他在日文刊物《改造》第十九卷十三号上写道:
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这方面的杰作,更高一步。至于他的随笔杂感,
更提供了前不见于古人,而后人又绝不能追随的风格,首先其特色为观察之深刻,谈锋
之犀利,文笔之简洁,比喻之巧妙等,又因其飘溢几分幽默的气氛,就难怪读者会感到
一种即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厉风味。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面。……
要了解中国全面的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以外,别无捷径。
达夫酷爱自由,仇恨压迫与剥削;他不是共产主义战士,却是一个很彻底的民主使
者。在南洋,他也曾谈起过自己和左联的关系:“替穷人说话是我的宿愿。左联的很多
作家和我都是至友,尤其是鲁迅,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和左联的关系,是由我做的媒
介。我的个性不适合做那样工作,所以左联成立一月之内便宣告退出了。不管人怎么议
论,我不辩解,而在暗中营救左翼作家的事,做得并不少。自问比挂空名不做实事的人,
心中踏实得多。我对共产党的长征是很关心的。
鲁迅去世,我说过:‘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
一片微红的新月。’‘夜阴’和‘新月’指的什么是很清楚的……”一九三九年十一月,
他又为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捐款一事奔波,并在自己编辑的副刊《繁星》上刊出秋远的
《记鲁迅艺术学院》一文,把这所延安学府向海外读者作了介绍,爱爱仇仇,毫不含糊。
达夫个性有其极刚毅的一面,这一点不大为人所知。他在福建同日本人松永一起吃
饭,席上痛斥日本军国主义者不该侵略中国,正气凛然。他虽然嗜酒成性,在苏门答腊
因怕贪杯误事,曾长期戒酒,律己甚严。
达夫感情饱满细腻,观察深切,才思敏捷,古典文学、西洋文学根基都雄厚。从气
质上来讲,他是个杰出的抒情诗人,散文和小说不过是诗歌的扩散。他的一生是一首风
云变幻而又荡气回肠的长诗。这样的诗人,近代诗史上是屈指可数的。
在新文艺作家的队伍中,鲁迅、田汉而外,抗衡者寥寥。沫若兄才高气壮,新诗是
一代巨匠,但说到旧体诗词,就深情和熟练而言,应当退避达夫三舍。这话我当着沫若
兄的面也讲过,他只是点头而笑,心悦诚服。
达夫无意作诗人,讲到他的文学成就,我认为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
论文章第四。
他的诗,得力于黄仲则、洪北江,对清代名家吴伟业、王士祯、袁枚、朱竹垞、赵
瓯北、王昙、龚定庵都有过涉猎。在唐诗中,他酷爱白乐天和刘禹锡。为了畅而不滑,
外秀内浑,他还认真研究过阮籍、嵇康、陶渊明、谢朓、鲍照的著作。作词不多,偶一
为之,如楷书大家放笔写行草,言情状物,略倾柳永与纳兰容若,而沉郁过之。
一九七七年间,黄葆芳学弟从新加坡回国观光,我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达夫辞
世二十多年,我总不相信是事实,他若能和你们一道同来,该多么好啊!”接着谈起在
南洋的岁月。他说:“老师,当年达夫先生编《繁星》,对我的稿子特别垂青,总是稍
加修改,便作为花边文学刊出,使我很感激。
我们三人不是到林霭民先生家谈艺,便是到胡载坤大夫家中,我看您作画,郁先生
捧着茶杯在屋里徘徊,有时低头敛眉,猛抽着香烟,等到丹青落笔,他的诗已想好,于
是走笔题画,并称双绝。可惜星州沦陷之后,这些寓意极深、宣扬民族气节的作品多被
收藏者销毁,不敢留下,真是叫人难忘的大憾事。”
这段话引起我亲切的回忆。记得有天晚上,我和达夫躺在期颐园中的草地上,碧天
如水,寒月如霜,这时天上一颗亮星拖着火光刺眼的尾巴,在远远的树梢后殒落了。达
夫说:
“海粟兄!那不是徐志摩吗?多么有才华的诗人,英年早殒,千古同悲!”我们谈
到在上海的朋友中,他与志摩都和我同庚,不免唏嘘。后来言及时局,达夫愤愤地跃起,
带着人之子的柔情,仰天喃喃地说:“海粟!万一敌军侵入新加坡,我们要宁死不屈,
不能丧失炎黄子孙的气节,做不成文天祥、陆秀夫,也要做伯夷叔齐。”我觉得这是达
夫心中流出的最佳诗作,听来感人肺腑。难兄难弟,相对无言。谦和质朴的达夫,眉宇
间现出平时罕见的金刚怒目之气,从鼻翼到嘴角边的长纹变得坚韧了。我推想:诗人在
夜色的环抱中走向永生的时刻,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我们长时间地握着手,良久,泪
花涌出他的眼眶,巨大的热力从他的臂膀流入我的全身,血像汽油碰上火种。是夜,我
和诸友合作,画了一张《松竹梅石图》,他奋笔写上一绝:
松竹梅花各耐寒,心坚如石此盟磐。
首阳薇蕨钟山菽,不信人间一饱难。
此诗痛快沉着,托物明志,朗润含蓄,其信念之坚强,更在豪迈之外,可以代表他
晚年诗风的一斑。这样的诗对斯时斯境中的同胞,是启悟的晨钟、进军的战鼓,诗人成
了爱国同胞的代言人。面对大海,遥望故国,这庄严的誓辞,响彻云霄……
达夫的散文,如行云流水中映着霞绮。他和古代写景抒情之作不相蹈袭,而又得其
神髓。写到山水,尤其他故乡富阳一带风光,不愧是一位大画师。他把诗人的灵感赋予
了每一朵浪花、每一片绿叶、每一块巉岩、每一株小草,让大自然的一切具有性格和情
味,再把风俗人情穿插其间,浓淡疏密,无笔不美,灵动浑成,功力惊人。
由于达夫的妙文和当年口头描述的启迪,也为了寻觅故人的诗踪,我曾经几次到浙
皖之间的富春江流域去写生。这条江,澄碧如染,曲折处如青龙曼舞,腾空飞下,有些
河床直如利剑,劈开群山,仪态万方,自萧山至梅花城,二百余里,是活的山水屏风,
在朝曦晚霞中变化无穷,开阖舒卷,一股清气,沁人心脾。达夫故居富阳,离杭州八十
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像颗明珠,嵌在画中。我还到七里泷去凭吊过严子陵,石级
陡峭,两边茑萝夹道,古树虬蟠,石牌坊上刻着“千古异人”的横额,祠堂梁头悬着
“高尚其志”的大匾。子陵塑像,清瘦飘逸中饱含着洞察生活的睿智,超脱中不无隐痛。
不知什么原因,这一切都使我格外思念达夫,要是我们联袂来游,能添多少乐事啊!达
夫异邦死,化作沃土润奇花,他和严光一样不可得而见,我总算找到了孕育少年达夫成
为诗人的环境,便奋笔写下了十几张油画,还有国画《严江秋色》《富春江》等多幅。
我的体会是:青年画家不精读达夫的游记,画不了浙皖二省间的山水;不看钱塘、富春、
新安,也读不通达夫的妙文。他的这些作品根植于他对乡土的赤子之爱,其生命力必然
比小说久远。
达夫也有较为闲适舒展之作,或谈谈掌故,或评定前人作品,这类文字历史趣味和
知识性并重。一些日记小品,情真语挚,读来如听良友娓娓夜谈,毫无藻饰,时有逸笔,
不是苦雨庵中的浓茶,更非浑身静穆,仍然有着可爱的人间烟火气。也许,此才是达夫
所以为达夫吧!
世界上很少关起门来为后代写作的艺术家,作品往往都是起作用于当时,从而在历
史上获得位置。失去了当时,永久并不存在。达夫不是终日追求永垂不朽的作家,他只
记录当时的生活感受。作品是流出来的,不是专门在文字上雕琢的唯美主义者,也不是
每篇文章都具备永恒的魅力。时间本身就是一个筛子,不及时扬弃,十万年后的文学史
要写几千卷。事过境迁,今天的年轻人对达夫的某些著作引不起共鸣,恰恰是一件大好
事。我在几十年前读到《采石矶》《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整个身心都受到艺术
冲击波的摇撼,作品中写的环境和人物(包括《采石矶》那样历史题材)对我来说都是
可以看得清楚,甚至触摸得到的。时代进步了,今天的青年对作品中的烟厂女工、老车
伕、黄仲则、洪稚存可以同情,但不可能达到几十年前读者那样强烈,是不足为怪的。
达夫笔下的一些人物,记录了“五四”以后某些青年的精神状态,作为思想史上的
标本,也很难磨灭。辛亥革命在这些人的记忆中淡化了,而革命的不彻底、封建势力的
顽固、人民的不幸、科学的落后、祖国国际地位的低下,又迫使他们带着淡淡的哀愁长
大。“五四”时代狂飚精神的高扬,不能清除积重难返的社会问题,在新生与死亡、前
进与倒退、爱国与媚外、科学与愚昧、理想与现实等等的矛盾上,使一部分热爱祖国、
情感丰富、比较脆弱、反抗礼教而又不能完全摆脱旧知识分子的积习、同情苦难同胞又
不能为他们寻找出路、并且和他们在心理上有着一定距离的青年,带着呐喊后听不到回
声的时代寂寞感,向往个性解放,但又无处使用自己的力量。前辈把他们看成叛逆、无
能者、破坏者,这样不甘沉没又难奋飞的人,在当时为数不少。寂寞,可以销蚀灵魂,
也可以冶铸战士。有的人锐气被寂寞磨尽而沉沦,有的人却不然。正是这种寂寞感和希
望,在鲁迅万里心空中搏斗,诗山种铁笔,斗雪化虬松,《野草》才成为他创作中最精
深博大的塔尖,戟指着秋夜的寒星而凌越千古。诗人毛泽东也在《井冈山的斗争》一文
中喊出:“我们感觉到深深的寂寞。”对带着一些文人弱点的达夫,就更不能苛求了。
达夫亲口告诉我:“我在日本看过将近千册英文、德文、日文小说。”他的阅读速
度和理解能力,在我的同时代人中属于罕见,一晚上看一两本小说,在谦谨温和的达夫,
是常有的事情。他喜爱从普希金到蒲宁笔下一百年间活跃于俄罗斯文学画廊上的“多余
的人”,但他写的只是中国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一切。综观他的小说,深沉素淡,富于散
文美,不仅技巧上可以总结出东西,对于认识我们的过去也是有好处的。不认识昨天的
人,就不会珍惜来之不易的今天,也不会坚韧不拔地创造美好的明天。
作家和编辑的职业,注定要当业余批评家。由于知识渊博,善于鉴赏,他对古今中
外的一些作家,都发过议论;对于戏剧、音乐、绘画、电影、翻译等等领域,都说过有
真知灼见的锦言。若将此类文字辑录成一本有特色的书,则可以从中体味到一位大作家
的甘苦,也能感受到他行文阅世的脉搏。在新加坡,他是名副其实的文学导师。据我所
知,达夫在南洋看稿、改稿,接见青年作者花的工夫,比他用于写作、读书的时间要多,
尽到了园丁的责任。他也讲过一些愤世偏激的话和悲痛的反话,只要弄清他说话时的历
史背景,并不难于理解。
在抗日战争中,他在南洋写过很多政论,鼓舞人民斗志,坚定侨胞必胜信念,起到
了很积极的作用。这些文字当时拥有众多的读者,是重要的历史文献。
偶然收到海外学生寄来的报刊上面见到好几篇忆达夫的文章,有的提供史料,有的
谈出学术观点,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但也有极个别的人,生前给达夫添加过不少痛苦,
现在又乘死无对证之际,对他进行中伤、丑化,或谬托知己,把达夫写成一个恋爱至上
主义者,这就欠妥了。
出于怀友之情,我渴望读到描写达夫的传记,来作为我回忆往事的酵母。前天,达
夫的儿子郁云来看我,在温馨的灯光中,昏花的老眼差点儿把他看成了达夫,父子俩在
外貌上相似到惊人的程度。这位五十二岁曾经念过企业管理的大学生,近年搜罗到乃翁
的著作二百多万字,诗词近五百首,还有些书简、墨迹和史料,并以全力草成了父亲的
传记,力图再现创造社老将郁达夫的风采,是一本突出爱国主义思想的新作。材料丰富
翔实,叙说比较客观,这一点可以告慰逝者。
由于处在儿子的地位,行文较拘谨,对先人不好作什么评论,对父母之间所发生的
一切,也回避了细节,但这并不损害第一本传记的价值。随着这本书的问世,必将会有
更好更多的专著及评论问世,我愿拭目以待!达夫不是一个革命家,也不是一个制造许
多恋爱轶闻的浪漫文人,而是那个时代的产儿,一切都要历史唯物地还他以本来面目。
为贤者讳,为前人讳,固然不必,但蓄意粉饰和一味舍本求末,或以旧社会黄色小报记
者的手法去捕风捉影,也都是错误的。
这篇浅陋的序文该谢幕了,我也口占一律,不敢对亡友班门弄斧,仅仅是为了倾吐
那说不出而又说不完的情思,一种淡淡的、缕缕的、缠绕在心尖上、翱翔在梦魂里的怀
念!
读罢新书慰旧怀,见儿疑是父归来。
一天雷雨勤编织,半纪风云细剪裁。
同岁三人惭我健,环球万众为兄哀。
中宵忘却文星坠,题画诗成惜梦回。
(选自《文汇月刊》198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