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涛
今晚坐在书桌前,我翻动着曹禺的《雷雨》,因为保研的需要,我开始研究《雷雨》。
我喜欢文学,自己有空就读一些,写一些。可等到自己考上心仪已久的中文系,才知道来错了地方。是的,就像某些教授叫嚣的那样: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但他们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中文系是最好消磨青春的地方:你可以天天不去上课,躲在寝室里睡懒觉。临考前只要复印一份笔记,背几个晚上也一样可以得高分。
现在,我才真正知道自己不搞文学理论研究的料:看了几篇中国期刊网下载下来的关于《雷雨》的论文,心中就一阵阵恶心,各种所谓的研究文章中充斥着庸俗社会学的糟粕:“他(周朴园)是一个封建专制者,亲手制造了周公馆大大小小的一切悲剧”,“政治上他是工人阶级的死敌,经济上他是丧心病狂的吸血虫,私生活上也是十足的伪君子”,周朴园对侍萍先是“玩弄”、“侮辱”、“蹂躏”,“为了寻求新欢”,“又把她一脚踢出”,逼她跳河自杀,后又“装模做样地摆出‘怀念’死者的姿态”,但当侍萍真的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想打发她走,“揭下伪君子的假面目”,而“原形毕露”。 “他对侍萍的态度,最深刻地揭露了他伪善的一面”,“暴露了这一人物在道德上的败坏和虚伪”,“突出地塑造了他既狠毒又伪善的性格特征”。……
在新世纪里,我又嗅到了几十年前丑陋、荒诞、愚昧、残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世界里还充斥这样的教授、专家、学者……
我一把撕碎了这些文字垃圾。
扔掉垃圾后,我开始读《雷雨》,读周朴园。
看完《雷雨》时,已经是午夜了,忽然发现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有泪水,我开始问自己:人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可以用来等待,用来接受伤害。
我问周朴园,问侍萍,问自己。
没有答案,点了一根烟,猛吸两口,我又开始读周朴园。
鲁四凤 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
鲁四凤 老爷还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
鲁四凤 老爷说过不叫开(窗子),说外面比屋里热。
……
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
……
周朴园 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周朴园 (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具)这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三十年,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周朴园吃了三十年的素,念了三十年的经,打了三十年的坐;三十年来,他来很少说话,三十年来,他还穿着当年的衣服,三十年来,在一个个闷热的夏天,他为了早已离去的她不开窗子,三十年来,南挪北移,他都带着侍萍当年用过的家具,三十年来,有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他伴着侍萍的相片……
曹禺用三十年前的剧情去推动三十年后剧情的发展,似乎是让周朴园在思索一个被别人提过无数次的问题:我是谁?
我是谁?最后要解决的却是三十年后的问题。我在寻找什么?三十年后是虚无飘渺的,可以随便解释。三十年前如大梦一场,亦真亦幻。三十年后的周朴园明白得很也糊涂得很:家有娇妻,膝下两子,本可以活得逍遥自在。却偏偏守着三十年之前的旧家具,和一张侍萍年轻时候的相片。有人告诉过他:侍萍死了。但在潜意识里他不敢接受这个现实。于是他糊涂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雷雨》是实在富有戏剧性的!不等他想明白,三十年前投河未死的侍萍,三十年后在周公馆突然出现,让周朴园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人生又是多么的无常,当年年方十八的梅姑娘,变成了一个“眼有些呆滞”,“落迫的妇人”。最后不管由不由他,他接受了现实。
周朴园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
周朴园 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太熟悉的事情总是会懒得去深究,即使想,太近的距离也会让周朴园望而生畏。 《雷雨》到底在讲述什么?在周朴园与侍萍相见时的绝情里,他到底在掩饰着什么样的情感?其实人生就是如此,有多少轰轰烈烈的爱情,有多少分分合合,有多少阴差阳错,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梦。三十年后的周朴园见到了挚爱的侍萍,终于明白了,于是,梦一下子醒了。
但仔细想来,周朴园真的明白了吗?既然明白一切,为何还在重见侍萍的时候,那么绝情,狂态大作甚至失态?人已老,心未死。其实这一切,只不过是周朴园一下子衰老的过程而已。这时候的周朴园,本质上还是年轻时候的周朴园,他无法掩饰自己对侍萍的爱,但又反复提醒自己是青年时候的周朴园,于是他说:“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实际上是在提醒侍萍,不,那语气,简直是在苦苦哀求。心中的无奈和酸楚实在是无法言表。
家具,在富贵的周公馆里,竟完好无损地保存着三十年前的笨重的家具!初恋一般的执着,看一眼侍萍留下的东西就心满意足了,但他从来没有想到,也没有想过,三十年后,见到的侍萍已是一个“鬓发已经有点斑白”、“眼有些呆滞”的“落迫的妇人”。衰老的侍萍使他心中那个仍然是年方十八,含苞欲放,温柔体贴的梅姑娘灰飞烟灭。
“落魄的妇人”的出现使周朴园万念俱灰,然而一朵小小的梅花又使他明白这的确是自己当年的侍萍。
鲁侍萍 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周朴园 要哪一件?
鲁侍萍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朴 (惊愕)梅花?鲁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周朴园 (徐徐立起)哦,你,
他跨越三十年寻找的人原来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因为他爱他,不管他愿不愿意,周朴园都得一步步接受现实。他都必须一步步向老年周朴园这个角色转化。
这是周朴园所接受不了的,更重要的是极度自负要强、事业有成的周老爷竟然整整三十年,不知道自己痴恋的女人是生是死, 而这个女人一直没有再找他。
周朴园的自尊心受到了彻底的伤害。
一直把年青时侍萍照片作为参照系的他,在侍萍出现后,参照系彻底毁灭。周朴园猛然发现“参照系”老了,发现自己也老了,对命运竟这样的无能为力。那些绝情的话都是周朴园失望、愤怒的声音。
他在潜意识里,拒绝承认自己老了,几乎是本能。但在拒绝的时候,青年周朴园的身份已在时空的隧道里面逐渐崩溃。
他是谁,他爱的人又是谁?经历了这么多无常,经历了生死的蜕变,他应为一个女孩子而一下子衰老。
她好像放弃了去想周朴园,她想不再去想他,而不想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死。她试过了,但是没用,于是命运又安排他们在周公馆相见。
然而周朴园这个人是绝对不会主动却顿悟的,他其实是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个年龄阶段的普通人罢了。
在梦醒的时候,侍萍又回来了:
周朴园 (明白地)怎么--(向鲁妈)侍萍,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
周朴园 (悔恨地)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
……
周朴园 (沉重地)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找到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妈叹口气)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爱人老了,自己也老了。那一刻,他终于摆脱了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纠缠,回归到了老年的他,但命运对他又是多么的绝情,顷刻之间,等待着他的,将是更大的悲剧。
作 者:陈晓涛
作者简介
陈晓涛 男,1983年出生,从小酷爱文学,初中时开始文学创作,已在省内外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作品多次获校级以上嘉奖。现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立志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
联系地址: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2001级基地班(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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