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与《呼兰河传》

发布时间:2016-5-17编辑:互联网

                                   anthnoy

一、“混入了大地与季节的鼻息”

“她偏着头,沉沉地想她的心事,回忆使她年青了--当然年青人的眼睛是没有那样的凄哀。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来发现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点又那么渺茫,可是因为当中吃过苦,所保留的一点反而比从前好了,像远处飘来的乐声。原来很单纯的调子,混入了大地与季节的鼻息。”

这是张爱玲在《谈画》中描写对塞尚为他夫人所作的一幅画的观感。我惊奇于张对于画面、对于人心的敏锐而深入的把握,话一说出来,已经成了极至,而那几句话,说得不“狠”,几乎是轻轻拈来。

萧红也有这样的天才,因为气质的不同、因为经历的差异、因为学养的分别,萧红的天才文字表现得更加富含情感。如果说张爱玲的文字是“心较比干多一窍”,胜在机智、体贴;那萧红的文字则是“病如西子胜三分”,首先存乎内里,关乎性情,然后表现于外的。

当然,这里不是要作两作家的比较,之所以留心张爱玲这一段话,实在是因为这话用来描述最后时刻的萧红,竟然天衣无缝。想像因病入玛丽医院时的萧红,一直病弱的身体变得更糟,一直渴望的情感支撑变得无法把握,但是,《呼兰河传》已经写完。这时的萧红,是不是也会“偏着头,沉沉地想她的心事,回忆使她年青了”?而《呼兰河传》,是不是“所保留的一点”?是不是“混入了大地与季节的鼻息”的“远处飘来的乐声”?

二、慰藉

写作《生死场》的萧红几乎可以说是酷烈的,同时也是充满内在激情的。“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鲁迅为《生死场》做的序的确好,一语中的。

写作《呼兰河传》的萧红已经变化了,经历了内心与外在的种种变故与波折,身边没有了写作《八月的乡村》的“保护人”似的萧军,心目中的故乡也从要逃离的陷阱变成灵魂的寄寓之地--尽管那里不是开遍鲜花的天堂,但也不是布满荆棘的地狱;那里是混沌初开之地,那里是生产着绝望的希望之地。

成熟的萧红换了一副眼光看待故乡。故乡,尽管她蒙昧,蒙昧得令人痛心,可是她又是包容的,爱与恨,善与恶,美与丑,都在其中。就像后花园中的小黄瓜、大倭瓜,就像那些蝴蝶、蚂蚱、蜻蜓,就像黄昏时候的红霞,他们不辨生死,既短暂,又久远。

萧红用散文的笔调来书写故乡。散文的文体是最接近作者内心的。没有真情,永远写不好散文。但是,《呼兰河传》不是散文,是散文化的小说,是诗化的小说。萧红找到一种最能表达自己与故乡的血肉联系的笔调。在这种书写中,萧红重新确认了自己与故乡、与呼兰河的关系。他们不再是对立性的,而是对话式的。在重新书写故乡、回忆与辨认故乡中,故乡给萧红展示了新的启示、新的内涵;同时,萧红在写作中重新确立了与故乡的关系,那是与她血脉相通的根。

在这样的写作中,萧红获得了心灵的慰藉。尤其在对祖父的回忆性的描写中,充满了对童年烂漫时光的回味。

《呼兰河传》第三章写祖父与“我”。“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身体很健康”,祖父教“我”念诗,给“我”烧小猪、烧鸭子吃。而“我”在祖父的庇护下,无忧无虑,活泼任性。“我”只是玩,“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和祖父开玩笑,“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

三、诗意

诗意是什么?诗意是瑟瑟发抖地在寒冬朔风中行走时,发现一片枯叶在风中寂静的舞蹈。

萧红是诗人气质的作家,《呼兰河传》是诗化的小说。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

卖馒头的老头跌倒了,馒头滚出来,有人拾了吃着走了。卖馒头的老头怎样呢?“他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好冷的天,地皮都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吃馒头的人呢,“听了这话都笑了”。

这卖馒头的老头几乎就是一个游吟诗人嘛,连捡便宜的人也在这种意境中变得不再猥琐了。

天冷成什么样?

“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冻裂了;

井被冻住了;

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

把这几句加上一个标题,比如,“寒冷”,就是现成的一首诗了。

这是《呼兰河传》第一章描述呼兰河这座小城概括的风貌中的一段。

第二章则是一首呼兰河的风俗诗,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些俚俗甚至不无蒙昧的习俗,在萧红笔下,俨然生发出异样的光彩。

“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却使邻居街坊感慨兴叹,终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跳到了夜静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这是描写跳大神,从司空见惯的所谓迷信中,萧红体谅到人生悲凉的况味。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了,这时候,接亲戚的接亲戚,唤朋友的唤朋友。

……看戏去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漂亮。”

“大戏还没有开台,就来了这许多事情。等大戏一开了台,那戏台下边,真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人们笑语连天,哪里是在看戏,闹得比锣鼓好像更响。”

“戏台下敲锣打鼓震天地响。

那唱戏的人,也似乎怕远处的人听不见,也在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咙也压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记了是在看戏,都在那里说短道长,男男女女的谈起家常来。”

这是描写野台子戏,在紧锣密鼓、喧闹争吵中,萧红道出了呼兰河人生命中飞扬的一面。

四、悲悯

“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这是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描述的张爱玲,把张爱玲说得如同天外仙人,不着尘渍,玲珑剔透,孓孓独立。他笔下生花,摇曳多姿,不失为精到,却有把张神化、把自己抬高的嫌疑。张爱玲长于把握世情、男女,描摹世态、人情,却能入乎其中,出乎其外,自有一种潇洒姿态。她似乎洞察世事,阅历人生,体味人间甘苦,却并不吟味这甘苦,而是从这甘苦中抽身出来,轻叹一口气,道一声,世态炎凉。张爱玲自己也道从来不悲天悯人,其实,不是她真就如此,不过是她为了不使心灵受到戕害而采取的一种规避措施罢了。

说这么多张爱玲,不过是为了比较。相比之下,萧红是悲天悯人的,萧红也是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不受戕害的。她一样能把握世情世态,一样能细致描摹,不同的是,她是完全投入其中的,虽然不作激烈语,但是情感灌注、融入对于故乡风貌、故乡邻人的描绘中。在萧红控制的笔调下--这种控制,很大程度来自于她使用的“儿童视角”--我们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悲悯情怀。

《呼兰河传》第五章写了小团圆媳妇,写她如何从一个“笑呵呵”的小姑娘到一个“黄瘦”的病人,直到被折磨而死。一个仅仅十二岁的小姑娘,曾经“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曾经“看见我,也还偷着笑”,因为她的生命力、因为她“不怕羞”,被婆婆打出了毛病,接着被庸医、“云游真人”、跳大神的等不断折磨、摧残,终于死去了。

为了赶走小团圆媳妇身上的鬼,跳大神的要人们用热水给她洗澡,当众洗,洗三次。这哪里是洗澡,脱去衣服,滚热的水浇到身上,分明是示众,是施刑。小团圆媳妇的苦楚是别人以治病的好意来摧残她,她却没有一点力量来抗挣了。

小团圆媳妇当然令人同情。萧红的笔墨却不止于此,在她笔下,把媳妇打出毛病来的婆婆也是令人同情的--虽然她同时也很可恨。

听听婆婆的抱怨,“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人人都如此,所以她也这样,有什么不对,她不知道。况且,小姑娘病倒了,婆婆花五十吊钱抽签,而她自己是指甲肿了连花三吊钱买红花都不舍得。更不用提跳大神、埋葬等花的钱了。最后,她终于瞎了一只眼,“因为天天哭,哭她那花在团圆媳妇身上的倾家荡产的五千多吊钱”。

第六章写有二伯。有二伯游手好闲,嚼嘴咬舌,爱说大话,偷东摸西。他年纪大了,所以不再干体力活。他讲究小团圆媳妇、讲究作了冯歪嘴子媳妇的王大姑娘。他吹牛说自己胆大,但是,“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有的时候他还哭了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说那毛子骑在马上乱杀乱砍。”他偷铜酒壶、米、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甚至偷大澡盆。

要苛责有二伯吗?萧红更多的是悲悯。他干不了活,是年纪的关系。他嚼舌,是风气使然,并不是恶意中伤。他胆小,是异族入侵时手无寸铁吓的。他偷东西,并不是不知廉耻,他又是很在乎别人的说法的。可是,他又怯懦,终于使一次一次“跳井”、“上吊”的抗议成了别人的笑柄、谈资。

第七章写冯歪嘴子以及他的媳妇,王大姑娘。这是小说中带有亮色的两个人物。冯歪嘴子,憨厚,谦恭;王大姑娘,“她是很能说能笑的,她是很响亮的人”。他们自己结合了,却遭到原来夸奖他们的人们的非议、诽谤。他们不管,自己生活得津津有味。可是,王大姑娘却在生第二个孩子时死了。别人要看冯歪嘴子的笑话,但是没有看成。冯歪嘴子“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萧红在悲悯的目光中,看到了呼兰河地方生生不息的希望。

                     2001年12月9日

                                    来自: 北大中文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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