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的肥猪肉随笔

2021-02-15 随笔

  如果有人告诉我,三十岁之后,还会和我爸发生争执,可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是吵到他几乎要离家出走,就为了一块肥猪肉,这算不算是人生的一种荒谬?

  我爸是在51岁那年检查出来得的糖尿病,这么多年以来,他孜孜不倦地违背着医生的叮瞩,比如医生说禁烟,他就会借着朋友抽的时候躲在阳台上抽;医生说限酒,他就天天吃饭的时候喝上一杯;再比如医生说应该严格控制饮食,我爸却无肉不欢,尤其是猪肉这种高热量高脂肪的食物。用我姐的话来形容说是,如果有一天是我爸做厨师,那么桌子上一定是烧白、红烧肉、回锅肉、水煮肉。

  有时当我们外出聚餐,和朋友聚会的时候,当那些亲友们为了表达热情,不停地劝着酒,敬着肉的时候,那几乎就是我爸的肉食狂欢节。那种时候他基本是碗里堆着,筷子夹着,眼睛还盯着,那种状态像一个随时提枪上战场的士兵,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年前的一天,我爸的一个老朋友邀请他吃饭。很多年没有见的老哥们,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在饭桌上谈得不亦乐乎。说起来,自从到了北京,这么多年,我爸确实没有太多的朋友,他和我妈每天的工作和任务,就是起床、遛狗、买菜、做饭、看电视,消磨着时间。

  就在这个朋友宴请的前几天,我带我爸去医院做了个简单的身体检查,那位戴着老花眼镜的医生笑咪咪地对我说:“你爸是今天上午所有的病人当中血糖最高的,建议管住嘴,迈开腿。”

  在饭桌上那盘被浸泡得油腻腻的夹沙肉端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特别留意我爸的筷头。那个时候我爸和他的朋友正在高谈阔论,眉飞色舞,可这并不妨碍我爸,那个尽责的士兵,向食物发动他连绵不断的攻势,第一筷子,第二筷子,第三筷子,第四筷子……眼看着那“敌方部队”就要灰飞烟灭。

  我有些忍无可忍了,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那种“提醒”的语气和态度。也完全忽略了我爸在老朋友面前那点自尊——而那碗夹沙肉最后的结局还真的是“灰飞烟灭”,只不过是跟着所有的碗筷一起“灰飞烟灭”。

  那一大盘夹沙肉无辜地踩在我爸脚下的时候,我居然可怜那头曾经吃了就睡,睡了又吃的大肥猪,它一定没有想到它的旅行会以这样的形式终结。

  我爸愤怒地扔下了生病以来最经典的一句话:“我宁可少活十年,也要吃个痛快!”

  回到家,全家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我去清点冰箱,恒温层装着满满当当的各种面包、发糕、八宝饭、酸奶、鸡蛋、饼干、吞拿鱼罐头、老干妈、泡菜、啤酒;冷藏层装着香肠、腊肉,从四川寄来的冷吃免肉、火边子牛肉、熏肉,从日本带来的据说全世界最好吃的生巧克力,冷冻层有从福建寄来的鱼丸、虾丸、鱿鱼、干贝,还有自己做的汤圆、速冻饺子……

  还不论那些塞在橱柜里面的满满当当的意粉、沈大成的薄荷糕、赵小姐的红豆饼、成都宫廷糕点、乐天杏仁糖、四重奏的曲奇……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做到了,想吃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美食,都能够轻松拥有的地步了?但是同时,当我们想吃就能吃到什么的时候,我们却也到了不得不权衡食品的卡路里、脂肪,对身体的好坏,会不会长胖的时候了。

  还是孩子的时候,家里很穷,而每周从周三、周四开始,最欢欣鼓舞的,最期盼的一件事情就是周末的时候可以吃上肉菜。

  记得莫言在一本书里对吃肉有过一段惊天动地的描写,现在看来,那也是在写我们。吃肉的那个大日子,老爸和我,还有我姐,我们三个净手洁面,敛声屏气地坐在那里,手执筷子,气沉丹田,只等吸纳天地之灵气。和客厅紧密相联的小厨房,传来老妈炖肉时候咕噜噜的'声音,那种等待,漫长得能顶得上一生。

  而用餐的过程,我们是那么专注而虔诚地沉浸在筷子运动之中,没有人说话,没有音乐,没有过渡,没有间歇,也没有繁文缛节。从头到尾,就像是我爸我姐还有我,三个人之间的竞赛。就连我爸,也会失去他作为教师的全部耐心。在这一个星期行将结束之时,肉片们跳进嘴里,和牙齿尽情地狂欢。在此后的岁月之中,都再也找不回来这种最初的、令人神魂颠倒的感觉。

  直到现在,之所以被朋友称为美食家,和小时候在爸爸的带领下,那种对食物神圣的崇拜是分不开的。生平第一次听到“幸福”这个词,就是因为后来些年,大家的物质生活转好之后,我爸爸赞叹地说:“顿顿都可以吃肉了,这日子,多幸福啊。”

  只是慢慢的,随着长大成人,全世界各地奔波,吃过太多顿不用心的工作餐,也品尝过太多各种不同的美食……渐渐的,对肉食,尤其是对猪肉的热爱,变得平淡了。就像是你的面前跪着阿拉伯王子、金城武、吴彦祖,你未必还会选在村头挑水的那个陈阿三的感觉。

  只有老爸,还是一如既往地,每隔几天不吃肉,就恨不得拿筷子敲碗表达不满。也只有老爸,在面对肉的时候,会有遏止不住那种激情迸发的劲头……

  那天晚上,望着老爸越发矮小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时间正在吞噬着我们,我和老爸在吃东西的品味上的渐行渐远,也正是我和老爸在人生上的渐行渐远。就好像父亲是我味觉的启蒙,他给了我生命,教会我品尝这个世界,我却打算带着这种对世界的认知偷偷溜走。

  而现在,哪怕想再走一遍小时候的路都已经不可能了,老房子被拆掉,爷爷过世,故乡成了一个模糊的不可依靠的词语。从十年前开始,我爸决定来北京陪伴我的时候,人生也就只剩下了起床、遛狗、买菜、做饭、看电视,消磨时间。

  在世俗快乐已经被磨平的平淡生活中,坐在热气腾腾的饭桌前,听见女儿叽叽喳喳提起外面的事情,那些触不可及的世界,重复千篇一律的端碗拿筷的动作时,空虚的舌尖突然被肥腻温柔的肥猪肉所包围,一定有种独特的小小快乐。

  追溯源头,在我爸整个成长过程当中,农村需要不停干活,帮着他的爷爷去烈日下的池塘打猪草,在一望无际的田里拾捡从麦穗下被遗落的谷糠,赤脚走上二十几里地去镇里卖豌豆尖……常年累月腹内空空,一天24小时总是饥饿难耐。因此只有当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咬下那块软软的足以填满整个口腔并且即将以高热量来提供体内能量的肥猪肉时,可以使他和那个温饱的幸福世界发生联结。

  影响我爸一生的那些事件有时候也会从他的讲述之中冒出头来,他最爱讲的故事是一个他爷爷卖猪的故事。农村那么穷困,全家惟一的财产就是一头猪。辛辛苦苦喂了好些年,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全家人狠下心决定把猪牵去卖,只为了换一点点平日里的“盐巴钱”。好不容易找到个买家,那个人让爷爷牵到一个大门口,然后说等着他去拿钱,爷爷等啊等,等到天都黑透了,那个人也没有出来。

  “原来那是一个祠堂,前后门是通的,那个人把我爷爷给骗了,那可是猪头、猪耳朵、猪排、猪尾,整整一年的肥猪肉啊!”爸爸回忆说,每次讲到这里的时候,他似乎都想尽力做到咧嘴一笑,但是伤心的细纹却出卖了他的人生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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