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我去看望前老板当娜。一见面,她就带我到公司各处参观。
我离开这家公司七八年了,公司现已扩充了许多,原先是两层楼,南北通透,现在又加了两层,甚至当娜的办公室位置和面积都发生了变化,名副其实是美国最大、最古老的私营内衣公司了。当娜带我楼上楼下见了我从前打过交道现仍在职的人,之后问我还想去哪里看看。我说:“打样车间吧。”
不出我所料,除了新添了几张面孔,其他都是老相识。我挨个拥抱她们,再次打量这占据公司半层楼、让我记忆深刻的车间:规模没变,位置没变,连阳光照射进来的角度好像都没变。
当年我来应聘时,因为手上另有一份offer,跟当娜谈了两次仍不肯决断。当娜说没关系,我先带你看看公司。她第一个让我看的是设计师区域,两人一间的`办公室,每间都有两扇窗。第二个让我看的便是这间打样车间。那时我已在纽约不少内衣公司混过,见过太多光鲜明丽的展示间和老板办公室门背后空气污浊、一扇窗都没有、暗无天日的打样车间,一瞬间看见这里如此宽阔,有占了一整面墙的玻璃大窗,有齐整的缝纫机和绣花工作台,我禁不住连声感叹:“真好,真好。”当娜立刻露出骄傲:“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有窗户的环境更能让工人们工作愉快的了。”好像断定我看了这几扇窗,就自然会做出抉择。我果然中招。
在美国服装公司里,打版和缝纫师傅大多是工会会员,而工会为会员做了很多权益上的硬性保护。比如,雇主如果要求他们加班,必须事先征得他们同意,他们若说“不”就不能被勉强;虽然劳动报酬不如设计师高,但加班费必须是正常工资的1.5倍。当娜打动我的显然是这相当尊重劳动者的法律规定之外的东西。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对劳动者生理和心理的尊重。
每一个劳动者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生理和心理极限,缝纫工有,快递员有,厨师也有。纽约的日餐馆以营业时间短著名,每天四小时午休,周末还停业一天,开在办公区里的日餐馆有的甚至休息两天。事实上,任何一个肉身都不可能在连续12小时的每一秒内保持勤勉。
我在一个公司时曾听到一名缝纫工跟工头说:“你这么催我,我就只好给你垃圾了。垃圾你也要吗?”可是现在问这样问题的人真是太少了。人们大多要求的是如何能和更能、快和更快,很少想更能和更快的背后是什么,快餐文化因此才有道可行。然而,即使是流水线作业,做好一件衣服的确需要四五个小时,炖一锅鸡汤的确需要一二个小时,分拣成千上万个包裹的确需要两到三天。往远了说,19世纪西方的年轻女人为自己准备一箱嫁妆的确需要所有的青春时光。如果不尊重这种局限,得到的就只能是一件垃圾成衣、一锅鸡精汤、一个野蛮分拣的场面,或者更惨烈的,一个嫁不出去的命运。
想通了这一点,每当我着急的时候,都会问问自己:“垃圾你也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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