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住不休,这在北方的冬天却显得稀奇。节令已过了冬至,也算进入数九隆冬了吧,但气温却一直维持在零度以上,所以,天空中会依然下雨,不像往年这时早该飘雪了。可我喜欢这冬雨,冰冰冷冷的雨丝,落在脸上清清凉凉,虽听不到雨声,也体会不到余光中《听听那冷雨》里所写的意境,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一人独自在家,难得的清静。望着窗外细雨笼罩的都市,以及川流不息的车流,我的思绪却不由得飞回故乡,仿佛看到了故乡的雨。
记得那年春天,我跟着母亲在村头的一道山沟里干活,那里的山坡上,母亲因地制宜栽种了几十颗杏树。母亲一边清除树下的杂草,一边顺便修剪树枝,而我在树丛中,来回穿梭着抓蝴蝶玩。记得当时,树上的杏花开得正盛,白里透着一点红晕,犹如略施粉黛的倩女。花儿在山坡上连成一片,如落在山间的一片云彩,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蜂儿蝶儿在花间飞舞,一会儿停在这朵花瓣上,一会儿又钻进那朵花心里,嗡嗡嘤嘤,忙个不休。母亲看着这无边的春色,她年轻健美的脸上笑靥如花,她已经在憧憬着秋天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了。正忙碌间,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雨,犹如被母亲用面罗筛过一般,雨丝细细的。那细雨如牛毛,漫天抛洒着,更似银丝,密密地斜织着。我催促母亲回家,母亲却笑着说:“傻孩子,不碍事,这是杏花雨,也是喜雨,今年小麦丰收有望了,你可以天天枕着馒头睡了!”说着又自顾低头锄草去了。是啊,细雨落在身上,衣服除了润点,竟然没有淋湿,再看那盛开的花瓣,雨丝飘落其上,好久才凝成一滴清泪,望去朵朵杏花带雨,显得楚楚动人,心里甚是奇怪。后来读书学到“沾衣欲湿杏花雨”才明白,诗中所写应该就是这润物无声的春雨吧!
然而在故乡,最畅快的要属夏天的阵雨了。常言说,夏日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还真是没错。记得那年暑假,我和父母一起,在门前小河边的玉米田里除草。明明是艳阳高照,突然山间飘来一片乌云,母亲说:“怕是阵雨吧!”我说不会吧,太阳还在呢!话音未落,只见山坡上干活的乡亲们已慌作一团,撒腿往山下跑。只见阳光下,白亮亮的大雨点顺着山坡,一路追赶着乡亲们的脚步赶来。雨脚还真快,眨眼间便超过了他们。反正跑也跑不脱,乡亲们索性慢下来,安步当车,不慌不忙地往下走。我慌了,父亲不以为然,说权当洗淋浴!一会儿工夫,雨便来到跟前,白亮亮的雨点砸在地上,地上被砸出一个个小坑,荡起点点尘烟。雨点落在身上还有点疼,更多的是凉,很快个个全湿了,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当然,夏天更多的是暴雨。先是闷热几天,感觉一动浑身就冒汗,衣服穿在身上总也不干似的。接着,乌云便开始造势,只见团团浓黑的云从村后奔涌而来,犹如千军万马,伴着轰隆的雷声,向南边杀来,一路攻城掠地,抢占村子上方不大的一片天空。随着乌云一步步紧逼,光亮一点点退去,瞬间便占领了整个天空,把深陷在四山中的小小村庄,围得跟铁桶一般,村子便提前进入了黑夜。突然刷的一道闪电,把乌云撕开一条口子,瞬间的光明照亮了整个村庄,紧跟着一声响雷,在村子上方炸开,震得大地瑟瑟发抖,笼罩在黑暗中的村庄也战战兢兢,等待上天的审判。乡亲们吓得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这时,地上突然便刮起一阵狂风,枝叶便上下翻飞,风吹到身上感觉凉凉的,之前蓄积了几天的溽热便一扫而光、荡然无存。接着便听到稀稀落落的雨点敲打门窗,叮当作响。雨点越来越密,雨势也越来越大,霎时便听到哗哗的雨声了。雨水瓢泼一般倾泻而下,房檐顿时出现万千条瀑布,檐下用于接水的脸盆、水桶,便随之发出叮当、叮咚的响声,时而还有电光伴着雷声,天地间犹如一曲气势宏大的交响乐正在上演。有时,我会穿条短裤跑到院子中,接受这大雨的洗礼。母亲每每看见,便急忙撑伞跑跑过来,嘴里一边嚷着:“傻瓜,别被冷雨激着!”一边亲昵地笑着拍打我的光背,催促我进屋穿衣服。
一般这样的雨要么下一阵就停了,要么紧一阵疏一阵,拖拖拉拉地下个两三天。记得有一年家里准备盖房,大哥大姐忙活了一个春天,幸幸苦苦制成的一窑待烧制的砖坯,被这样的一场大雨给淋坏了。母亲还为此伤心叹息了好几日,可恶的雨啊!
故乡秋收时的雨恐怕是最不招乡亲们待见的。这时,老天竟然像受气的女子,抽抽噎噎,哭哭啼啼,几日不休!只“哭”得乡亲们心急火燎,坐卧不安,脾气燥的爷们儿早就开始骂老天的娘。乡亲们能不急么?秋天恰是收获的季节,各种谷类、豆类,有的还长在地里需要收割,有的虽运到了打谷场需要晾晒,可谁知这恼人的秋雨不约而至,淅淅沥沥下个不住,急煞人也!
记得那年秋天庄稼长势很好,收获时节却偏逢连阴雨,母亲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她一边走动一边唠叨个不停:“这老天爷下个啥呢?春节也没少拜你,怎么净和老百姓置气呢,你说?”转而又说:“场里的谷子该生芽了吧?地里的大豆不知炸壳了没?多少年没有长这么好的豆子,粒儿大虫口又少,做豆腐的好料。哎!这老天要下到甚时去?”看着母亲那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们也无奈,民以食为天,故乡的秋雨可不连着乡亲们的神经?
故乡的冬雨倒是不多,因为那时一跌入农历十月份,天气已经冷得紧了。记得地里的红薯还没有刨完,凛冽的北风已呼呼地刮了,刀子一般。大人忙着刨红薯,我和弟弟要抹掉红薯上的泥巴,最后手都冻僵了,弟弟忍不住哭了。所以那时老天不下便罢,一下肯定是雪了,干硬的雪粒打在脸上可疼呢!
可有些年偶尔也会下雨,冰冰冷冷的雨点落进脖子里,感觉浑身都在发抖。雨落在故乡的土路上,白天时是泥巴路,晚上便结上了冰,待白昼又化成一片稀泥,简直无法行人。记得一场冬雨光临了故乡的土地,上学的路满是泥泞,我们穿着母亲给做的新棉靴踏泥而行,靴子自然也湿了。晚上母亲便会把我们的靴子,放在做饭的煤火边上烤,等第二天干了我们再穿上去上学。一早我去穿靴时,发现靴帮黑乎乎的,一摸竟然烂了个大洞。也许是煤火眼扎得太大,导致温度过高把靴面烤糊了。母亲看着烤坏的靴子心疼不已,嘴里不住地骂自己粗心。
我理解母亲的苦衷,更知道做一双棉靴确实不易。她先要打袼褙,把碎布破衣服用浆糊一层层糊上,然后阴干,依样裁鞋底儿,纳鞋底儿时,总要用粗粗的线绳,密密麻麻纳在鞋底上,然后做靴面,辅棉花,绱靴子,一道道工序下来,半月能做成一双就不错了。母亲为此耗去太多的睡眠时间,全家大小七个人,按每人两双算,母亲每年都是天不冷就已着手准备做棉靴了。每次看着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摸着手背上绱鞋时勒下的深痕,心里总是很难受。所以,每次穿上母亲做的新棉靴,感觉格外温暖,它伴我走过了多少或平坦或泥泞的路。
故乡的雨给了我太多或温暖、或伤感的回忆,然而,最难忘的是十多年前的那场冷雨,它彻底浇进了我的心底,打湿了我的记忆。
十多年前,我还在北京,一天,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他说母亲病了,你快回来,说完不待我细问便挂了电话!坐在回家的列车上,望着车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我的心不住地往下坠。母亲到底得了什么病啊?上次离家时她还亲自送我到村口呢,她的身体一向康健啊,现在到底怎么了?我不敢往下想,盘算着不管如何一定要把母亲病看好,就算她瘫痪在床,我也要伺候左右不再远行。一夜的火车,一夜的雨,当我千里迢迢踏着故乡泥泞的小路奔赴家门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母亲已离我而去。望着哥哥头上缠绕着刺眼的白孝布,心底残存的那点幻想被彻底粉碎了,我痛不欲生,几欲晕倒。
微风吹拂,冷雨淋漓,在故乡的雨幕里,浑身泥巴的我们送别了母亲,送走了世界上最牵挂我们的人。母亲在家就在,如今,我们这群没家的孩子,将永远行走在路上,各自躲进异乡城市的一隅,静静地生活,默默地怀想。时光流逝,十几年过去了,故乡的人事渐渐远了,故乡的记忆慢慢淡了,但我们却永远无法忘掉那天的风,那天的雨……
故乡此刻也在下雨吧?我擦掉脸颊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滴,望着窗外愈来愈密的雨丝,禁不住喃喃自语,但我心里明白,故乡的雨幕里,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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