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去绿洲的人都会被淹死。”
“人类胜利,就在今夜!”
他是我离开人群十天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名字叫木麻。
在我茫然地在沙漠中心徘徊,头顶着亮的发白,刺目的太阳,被迎面袭来的狂风一次次推倒的时候,我的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令人兴奋一丝的,活着的人的轮廓,那是我这么多天以来拼命抓住的唯一的稻草。我越过飞沙紧盯着目标,心中有如饥渴的猛兽见到食物一般地喜悦与急切。我终是手脚并用地爬着沙丘,可我脚下的沙子像是棉花一样软,又像水一样擅长快速地从我足底和指缝中逃窜。三步也许只是两步,我羞恼地意识到自己正被戏弄,但也只能俯身寸步缓行。
我感觉过了半天,可能更久,但我终于是见到了他,我正想以天涯沦落人的身份热情地问候他的时候,却被他如今的处境所震惊:他的半个身子都嵌入沙里,动弹不得。我以为那是流沙在“吃人”,但他的神色却平和安详得十分惊悚,他甚至与我如旧友一般亲昵地寒暄,一边挥动着木柴一样枯瘦腐烂的手臂。脸上堆起的褶子依稀辨认出他在对我“微笑”,那双细缝中的眼睛却一直在打量着我,我被看得全身发麻,在高温包裹的躯壳中袭来阵阵冰凉的寒意。
“我等你很久了,一定很累吧,坐下来歇会儿怎么样?”他伸长手抓住了“岸”上的食物和水,像是机械组装的手臂,缓慢而僵硬。我以为他要款待我,以此来招呼远道而来看望他的陌生人。他尽量保持着笑容,将那些物资朝里拢了拢,似乎是为我腾出了位置,也像是在宣誓一种所有权。
“你一直在这儿吗?”我不敢靠近。
他脸上抽搐了一下,很快恢复那礼貌的笑容,没好气地开口:“看看我腰上堆着的沙就明白一切了。你也要去绿洲。”他轻易地看穿我的目的,似乎早有预料,那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像是猜测,连语气都是陈述句。“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放下一点物资再走吧,下个补给站不远,绿洲也不要远。你想想你走了多久,快到了。”
“你不需要其他的帮助吗?”
“一些食物和水就足够了。我可以保佑你找到真正的绿洲,但我是不会陪你去的。因为大多数去到绿洲的人都会被淹死。我在这里就好了。”他一边比划着一个方向,假装那里是绿洲,一边瞄着我的神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不敢与我对视。
我被他尚且坚定的话语和观点吓到了,或许是我生平从未在别人口中听见“不去绿洲”的事情。他真是难能可贵地诚实。在我留下食物离开之际,他优雅地道谢,并且遵守承诺地为我献上真挚的祝福。
他不禁让我回想起十天前仍与我同行的“乐观”,他一直奉守着他的姓名,如同戒律一般要求自己。在暴风来临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在队伍的末尾碰见了。在大多数人被卷走的第二天晚上,在那个危险的夜晚,他第一次冲到了队伍最前面。
他费劲攀上最高的沙丘,手几乎是颤抖地拿出了扬声器和皱的不成样子的纸稿,精神抖擞,面色却因饥饿和月色变得惨白。他瞪大了眼,扯着喉咙大喊大叫:“人类胜利,就在今夜!绿洲天堂,即在眼前!”他的嗓子几乎在冒烟,声音越来越大,歇斯底里。正当人群气氛被煽动到最高潮的时候,他高呼着“人类胜利”,首当其冲地迎接了今晚的最后一次强劲的风暴,风里携着结了冰的沙砾,划瞎了他的眼睛,紧接着,他滑稽地失去平衡,从高处滚了下来。他被人架起来的时候,嘴里还念咒一般地重复着:“人类胜利……”脸上的痴笑似乎还在回味刚刚赢得的片刻的欢呼。
“放开我。”
我不想死。
人群像是被汹涌而来的洪水冲散了一样,各自失去彼此的缘分。聚在一起的人相互对视,彼此能看见对方眼里呼之欲出的绝望与胆怯,读懂内心深处的挣扎与痛苦。
夜晚所圈养的人群,被安上侵犯的领土的罪名,它一次次下达处死人类的指令。暴风是忠诚冷峻的刽子手,面目狰狞可怖,执行的却是自然之正义的任务。他总是双手握着刀把,将巨人的长刀举过头顶,向猎物挥去迅猛又快速的致命一击,如同人类曾经投掷的标枪猛地穿过麋鹿的胸膛,使人热血“沸腾”。一只原地逗留的鹿倒下,惊散鹿群,向着茫茫无尽的草原或者沙漠逃亡。
我的忍耐早已到达了极点,几乎快要把手上的锁链崩断。我不知道是否有人与我一样萌生退意 但出逃的下场并不比被狂风撕成碎片好到哪儿去……
我惊恐不安地尾随这沉默到几乎死寂的人群,他们似乎像军队一样步伐整齐,快速行军。只可惜新兵没办法安分守己,我加急步子弯弯绕绕地穿过一堵堵人墙,他们也丝毫不察觉身体之间的摩擦,专注于抵御随时可能再次来犯的暴风。
在我到达队伍的最前面之前,悄无声息地被人抓住了后颈。我几乎感觉自己瞬间被黑暗包裹住,喉咙里几乎要跃出的尖叫因为恐惧而无法从紧闭的牙关中蹦出,从后颈传来的威胁使我立刻停止了所有的动作,触觉也被放大了无限倍。那是一只冰冷粗糙的手,骨节分明,力度极大,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刺进我的皮肤之中。
我如同雕像一般定在原地,快要掉出队伍。那人几乎是把我拖进队列的,我连反抗的勇气也没有,我能预料他只需要用出一成的力气,就能轻易地把我生命的脉络掐断,同时为夜晚的灾难盛宴添上一道小菜。在极度的恐惧之中,我几乎晕厥,耳边如同幻觉一般听到他的声音:
“再往前走可是找死啊。”
“……”
听了他的话,我猛地打了个激灵,像是被受惊吓的.野兔,一时间这么多天的恼怒和隐忍都在此刻爆发,我反应过来至少我要做我该做的挣扎,我拼命地向后踢打,不停地摇晃我的脑袋,像是被提起的活了的木偶,摆出各种丑相。我使出浑身的劲,想挣脱开来。背后的这一只手像是没有实体,没有主人一样,我根本伤不到他半分,它如同这沙漠一样轻易地扼住我的命脉,无论我如何愤恨、羞辱、恐惧、挣扎,最终我都只能妥协、忍受、屈服。我觉得我的人格在扭曲,他们更多的人的人格是在死亡。我朝着他们走进,我正在朝着他们走近,朝着死亡的边缘走近!
我不想死。
预料之中的,又一次风暴来了。
一时间黑云压顶,从远方气势汹汹地敲着战鼓而来,侵袭的速度格外迅速。天被紫色的闪电撕碎成无数片,又重新黏合在一起。而飞扬的沙正在远处酝酿着威力,掀起近十米高沙浪,波涛滚滚涌来,大有将敌军一举歼灭的势头。
我想要逃!求生的欲望激起这个可怕的愿望和需求。在一些远处传来的爆鸣和铿锵声中,我的背后再一次传来声音:
“你怎么想到前面去?”这种不合时宜的问话携杂着一种期待又隐晦的深意,我并未探究其中的目的,只是迫切地想要逃走,徒手挣脱了拷在我手腕上锁链。即使手背被尖锐的裂痕划开好几道豁人的口子,我也未能察觉到疼痛。
“放开我!”。
周围的人投来诡异而惊讶的眼光,我被那只手突然丢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去设想离开人群后的境遇,没来得及去解读那些人眼中的是怜悯还是祝福,我就已经从地上弹了起来,手脚并用地向外围奔去。
当我冲过最后一道防线之时,冷气立刻一下子围上了我。我猛地打了个哆嗦,意识过来从此以后我拥有了完整的视野。我几乎从来没有好好观望过这片辽阔苍茫,巨大到在其中我如蝼蚁一般的沙漠,它此刻重新属于我。不远处袭来的灾难,忽然不让我感到惊慌失措以及忧虑。我重新拥有了完整的月色和风暴。我回头时,那个队伍已经消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被卷走了。
而此刻我犹觉新生。
所有人都明白,绿洲的窄门只为一人而敞开。
这片绿洲的海洋,由我们自己组成。
我轻信了那个懦夫的话,直到第三天早晨也没望见所谓的补给站。无奈之下,我只好忍受着饥饿与疼痛继续跋涉。这几天夜晚格外的平静,虽然这已经让我宽慰许多,但还不能完全饶恕它曾经对我的人格侵犯的一切。我仍在走,步子窄如那些人口中的绿洲的门,挤不进任何多余的人。我快被高温蒸干之际,耳边响起了不属于白日的轰鸣声,声音还正以一种不友好的速度逐渐放大。
“喂!”
是人的声音,我心中惊讶又好奇,却不想浪费体力回头望一眼。
“你是个活人吧!你有去绿洲的线索吗?”
真是别致的发问,我并不想分享我的线索。那人骑着机车,在我身旁半米来了个极限漂移,完美地挡住了我的去路。那是个衣着整洁,面容红润,气质独特的男子,头发一尘不染,梳的锃亮,意气风发的模样。我特别注意到他手中带着的腕表,在这个世界里实在是少之又少的人才拥有的东西。还有那辆拉风的摩托,安装着太阳那么大的车灯,机壳上画满各色新潮又难以捉摸的涂鸦,轮胎似乎也是还没有磨损和泄气的,看得出来他还未上路许久。我撇到反光镜里面自己面容消瘦,憔悴不堪的样子,有意无意地忘记了他的问题。
“问你话呢!”
他没什么耐性,下巴总是端着,像是在保持一种高高在上的仪态和姿容,眼睛总是不好好打量人。他对我鸣着喇叭,声音刺耳难听,如同恶劣、讽刺的嘲笑,同时向我宣战一般地将车灯打闪,炫耀其肆意拥有的资本。他居然以为我窥探他作弊的道具,这在我看来犯规的东西,我不知道究竟是谁不清醒。
“好的,我明白一切。”他未加思索,点点头,自以为是地解读我的沉默,比我更加轻蔑。于是他捧腹大笑,笑容奸诈而扭曲,不同我见到木麻的笑时心生寒意,而这次格外令人愤怒和作呕。他似乎在调戏一个傻瓜,又似乎在表达同情,看我的眼神多了悲悯和理解。
我回以嗤笑,为了避免他在我的视线里出现,转望四周的苍茫。那些远处依旧是黄沙漫天,如同罩了一层纱,缥缈虚无。亮的发白的唯一,是悬在脑门上的可怕的太阳。景致似乎未曾跟随我的步子移动,为此我感到发自内心的悲伤与凄惨,几乎听得见到处堆积的尸体里发出的哀鸣与哭嚎。
我还听见马达重新运转的声音,陌生而低沉,以及卡扣碰撞的音色,迅猛而清脆。在我片刻动摇与犹豫之间,被车胎卷上天的沙砾已经飞扬数米远。在因热浪而抖动的视野中,我望见前方隐约浮现的城墙与堡垒。一时间,所有的迟疑都统统退散,我朝着天际线间浮现的天堂奔去。四面八方也纷纷涌来人潮,开启最后阶段的赛跑。
所有人都明白,绿洲的窄门只为一人而敞开。
我在消耗身体的本钱,似乎多迈一步,我的生命就会减少一点。但依旧是值得的,我的脑袋里只装着眼前这平底而起的,耸入云天的城墙与堡垒。蜂拥而至的人们在如此高大的建筑面前,如同蚂蚁一般渺小。他们攀附上城墙的砖块,拼命地挣脱地面上伸出的阻拦的手。一时间,整片墙被黑压压的蚂蚁所包围,地面被更多的蚂蚁纠缠。他们之间毫不留情地出手相争,在拥挤的空间里胡乱伤害和被伤害。手持兵器的人是少数,但很少有人会主动挑衅那些人,于是他们轻易地抵达墙角下,开始攀爬城墙。更多的人互相维护着公平,干着血腥暴力的比拼,赤手空拳地肉搏,成为现在时刻最令人信服的道理和强权。在混乱中被踩死的蚂蚁皆是无意的过失,谁让它不小心出现在了人家的脚底。
我站在人群边缘失声痛哭,忽然明白了木麻对我说的话。
“大多数去到绿洲的人都会被淹死。”
这片绿洲的海洋,由我们自己组成。我想要转身逃走,身后却涌来大片的洪流,截断了我的退路。我恐惧地加入战斗,开始像刚刚那些人一样成为勇士,成为武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充满斗志的战役,这场战役不知何时算是结束,不知什么才算胜利。我们为自己而战,即使恐惧也要躲避迎面挥来的拳头。我感到窒息的紧迫与危难,不知道自己是否靠近城墙。
我开始猜测那城墙上是否还有一片海洋,那片海洋的边际是否也是一堵愈发高大的城墙屹立,而绿洲的那道门,就在城墙的顶端,就是堡垒的入口。
我挥舞出的拳头愈来愈熟练,躲避越来越迅猛,我遗忘了我一直在消耗我生命的能量。在这片血腥忘我的战争中,所有人都有唯一坚定的立场,都妄想踏入那座梦想天堂。
杀戮并非我愿,罪恶感一点一点包裹我的心脏。如果有人将我击倒,我应该会原谅他。毕竟我正不停地原谅着如今的我……
我只能痛苦地发誓,我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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