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送祖父上山的日子,天气晴朗。持续雨水之后,南方的天空格外明净。几日来着明朝衣冠,举行着各种仪式。作为生者,也只有这样的方式了。
祖父离开那夜,衢城正是惊蛰,雷暴突袭。那夜我站在窗边看雨,心想,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
“而此刻,晚上六点,突然雷电交加
传说中的惊蛰
如期来临。老天好像生气了
满脸通红,胡子吹得老高
几千年的祖先们齐刷刷站在暗处
说说笑笑
我站在窗前,满怀敬畏,擎着我的杯子
现在它是空的
像我刚弄干净的狼狈不堪的内心”
我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确实不知后面的事。第二天赶回龙游,见祖父脸色安祥,一如往日。95岁,也算寿终正寝。诸事毕,站在山上,忽然发现自己对祖父其实一无所知。我们一直不懂得珍惜身边事物,不想生命中往前的千年前缘,从此断了。
“老家楼下,玉兰花点了一树的白蜡烛”
那时,第一眼撞见的,就是这树花。这几日,花开败了,颜色枯黄,也正像燃尽了的蜡烛。
家人回去后,我赶高铁,还有时间,就去了曹家村。在那里长到七、八岁,后面几乎没回去过。离开一处,就怕着回去,怕物是人非。这次明晃晃的油菜花鼓舞着我。
“我们呆过的金黄油菜花地
已经长出高楼
阿公看守的桔林变得很矮
他和阿婆睡的山岗 也一样”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其实还没回去过。这次送祖父上山,发现果真是这样。好像不是文字在描写生活,而是生活在模仿诗句。阳光灿烂,我寻到幼时走过的一段基耕路,山底通往高铁站,几百米,泥路,旧沟渠,油菜花与菜地,还是旧时模样。闭上眼,呼吸到的仍是十岁时的空气,晒干的泥土味,花香,略带腥味的水气,新鲜的植物气息。再往前走,已是完全陌生的地带。像一条路隐藏在一条路下面,像一个村庄是素描的底图,被另一个浓墨重彩的村庄覆盖。
“曹家村是黑白电影里的村庄
有条小溪流过门口
那年 在水中
我打捞起一个旱烟筒”
站在路口,无法判断方向,一个穿黄色保洁服的老妪骑车经过,朝我笑笑。我问:大礼堂怎么走?她说,在高铁站那里。我想了想,问她:老早的大礼堂在哪?早拆了,她说。嗯,那时,在门楣上有红五星的大礼堂,村里用幕布放83版的《射雕英雄传》。那时我们把九阴白骨爪当成全天下最厉害的武功。如今全拆了。
沿着那条半梦半醒的水泥路往前走,小时候顺着大路的河流,现在只剩一点明沟。老屋还在,破败得快倒了。我们两兄弟都在这里出生。现在它像一个久无人拜祭的庙宇,一个瘦小的`老亲戚,挤在四周新建的霸气洋楼之间。我拍了照片发给弟,他回道:好小。是真的小,简直无法承担这么多的回忆。这就是我们生命的起点啊。其实也只是寻常。
“我城市的故乡一片废墟
我乡村的故乡面目全非
我的青春伤痕累累
我的生活一败涂地”
阳光仍明净,仿佛定要给我今天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我在新新旧旧的屋舍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仅有的几间老屋,像是时间留给我的坐标。一切都在消亡,一切都是重建。我终于决定闭上眼,就此逃离。那些稀薄的记忆,像春天残留的冰,是会在这样的阳光下消融的。一切都是新的,也很美好,阳光下熠熠发亮。但我不想要。
“见山下高铁,俗人往来
山上亡灵,闲聊、饮酒、歌唱
春日煕煕,山中一派热闹景象”
热闹是他们的,也很好,只是觉得这么多年的念想,忽然就无处安放。那夜看《芳华》,大哭,也是想到,这么多美好,从此消逝,再寻不回来。
“高铁掠过时 我趴在车窗上
曹家村方向霓虹闪烁
我看到许多人 在光里向我挥手
包括四十一个我自己”
四十岁后,与逝者告别、与往事告别的时刻越来越多,像是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身后是无限依恋,面前是新的高山。当然可以再次鼓足勇气出发,重新上路,但已不像年轻时那样无所顾忌,百无禁忌,而是背负着很多记忆、很多珍惜,负重前行。那种中年的辛苦、忍耐与深情,那种起起浮浮、辗转反侧、百般珍惜,懂的自然就懂了。
“请一定要温柔地、温柔地对待世界
耐心等待春天第一缕阳光真实到来
那时,我们站在这里,看群山静默,万物屏息
相信着
一定有什么值得我们付出所有的悲悯与狂喜
一定有什么,值得全世界的光,为我们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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