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前一天,傍晚,大风突起,像支十万大军的铁蹄卷起漫天风浪,风势汹汹,雨点噼噼啪啪争先恐后地砸向房屋、树叶和地面。往常的此时,窗外马路边香樟树上鸟鸣如潮。风卷急雨,鸟鸣遁迹。春天有纤细,春天也有狂暴。对马塞尔·普鲁斯特来说,春天与他无缘。
马塞尔·普鲁斯特自九岁那年起,因患哮喘痉挛症,他不能再踏进春天,不能在春天的傍晚散步。这里说到普鲁斯特的春天,不是气象意义上的春天。单就《追忆似水年华·在斯万家这边》第一卷来说,普鲁斯特用于描摹花草植物的笔墨像春天树枝上的新绿,层出不穷。虞美人、蓝芙蓉、犬蔷薇、丁香花、旱金莲、凤仙花、瓜叶菊等五十余种从早春开到秋末的花朵植物,簇拥在他或长或短的句子里,花的色香形以凝固或流动的姿态开在栏杆、纹饰、女孩的身上,带着少年特有的敏感和柔软。
普鲁斯特笔下有极为丰富的隐喻和比喻,以及明喻隐喻之间的转换,如豰纹不休的春水,层层荡远。
英国山楂花在他笔下是暗恋的意象,如同工笔画描摹的笔触里,少年的心思曲折细腻。同是暗恋,阿根廷的科塔萨尔有个短篇,写一个少年暗恋隔壁小姑娘,送给她一盆栀子花。少年借口要照顾栀子花,这样就可以和小姑娘多说几句话。暗恋情愫如汀草滋生。“我是在玛利亚月喜欢上英国山楂花的。”五月的`春天,遇见女孩,山楂花的层层绿叶,白得耀眼的蓓蕾在普鲁斯特眼里是一位“活泼可爱的白衣少女。”想来,世上最为细腻应当算是少年或少女的心思了。科塔萨尔的暗恋少年,假期结束时察觉小姑娘喜欢的是他的表哥,那盆栀子花在某天枯萎死去。没有人知道是少年假借熏蚂蚁,毒死了栀子花。普鲁斯特的山楂花有“巴旦杏甘苦兼备的气味”,那是长着小雀斑的樊特伊小姐面颊的气息。暗恋情愫仿如春天。最为伤感的春天,是少年隐抑的暗恋,恰如春天的绚烂不及正当热恋的中人。
相对山楂花而言,椴树花茶的笔墨略微少点,或者说它隐藏在小马德莱娜蛋糕后面。小马德莱娜蛋糕触发了少年遥远绵长的记忆,泡蛋糕的茶水是椴树花茶。椴树花茶的记忆中有母亲,茶水的回忆中有姑妈,以及贡布雷的街道和斯万先生的花园。那份著名的普鲁斯特问卷中,13岁的普鲁斯特在回答“你认为现实中的幸福是怎样的?”这个问题时,他写出生活中那些喜爱的事物中,包括美丽的大自然。对一个狂热喜爱大自然的人来说,仅仅只能在封闭的车内,透过剥离窗用眼睛抚摸他喜爱的花朵。或许,因禁足的缘故,大自然里花的颜色、形态和香气在他缠绵的回忆中获得了永不凋谢的生命。
坐在丁香花阴影下的少年,五感六觉的世界是属于他的花园和春天。大栗树、龙蒿叶是男子身上的气息;凤仙花里的老年女性;梦中的紫色或淡红色;云朵是瓜叶菊的蓝;鸢尾、矢车菊与河流、建筑有关;他喜欢的女孩的名字有山楂花的香气。绵长句子中的花香、花色和味道交叠于时间和空间转换,摇曳在回忆中。绵密的比喻和意象,仿佛看见一个少年的背影,徘徊在开满旱金莲的小径中,站在苹果树下,坐在长满鸢尾花的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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