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懂得收纳的人,高中时每天早晨老师来检查卫生,我就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扫进旁边的衣柜里,然后用力把衣柜门锁上。实在塞不进去的大物件就直接扯一块塑料布蒙在上面,远远看起来像盖了一具大动物的尸体。那时宿舍只有我一个人住,我的脏乱差都被成功地收纳了。
但是上大学就不一样了。我妈天天叮嘱我好生收纳,以免成为宿舍里占用空间太多而影响别人的那个人。
我妈跟我视频的时候,因为角度关系,看到的人是我,看到的空间却是别人的书桌和柜子。她总是感叹说:“对面是谁的书桌啊?收拾得好干净啊!”我答道:“我的室友追求的收拾境界,是制造出从来没有人生活过的假象。”
我妈赞美了一番之后,立刻换了严厉凉薄的'声音:“你把摄像头转一转,我要看看你的桌子。”我只好端起电脑,对着我的生活空间上下左右扫一遍。所有的抽屉都要拉开,所有的柜子都要打开,还要加上配音,解释我如此收纳的理由和精神追求。身为女生,无师自通,尽管不算收纳达人,也肯定不是收纳白痴。东窝西卷,把所有东西亲热局促地挤在一起,我有些小技巧,也不无小快乐。
不过,宿舍空间,总是很快就到了使用极限。多一件物品都嫌多。极偶然地接受礼物,我总是乐极生悲—悲愤我收拾出的和谐空间要遭到入侵和破坏了。
我认识的高年级学长毕业时,遗留了一些大物件不想搬走,要送给我。我拿到那些物件,在马路上茫然无措。见到有陌生同学,老远就扯着嗓子吆喝:“同学!同学!你要不要熨衣板?”“同学!同学!送你女朋友一个梳妆台吧!”男生羞赧地说:“我还没有女朋友。”我自信满满地说:“你把它送给喜欢的人,不就有女朋友了嘛!”然后,我们俩齐齐地把目光聚在那个掉漆半旧、还有斑斑黄渍的梳妆台上。作为骗子,我太无助绝望了;作为献爱心的,我又太可疑了。所以过来过去的学生,纳罕而惊惶地看看那一大堆物品,都避而远之,快快走过。
曾在网上看到有个叫王旭的男生,花了两千元,自己DIY了一个史上最强大学生空间。他把一个逼仄的上铺,打造成了一个万能Soho。墙上有折叠式的书桌,床的上方悬挂着可以旋转可以折叠的电脑屏幕。书架挂钟不用说,甚至还有一个排风扇来解决空间密闭的问题。这种装修给人的印象,不是家居杂志上那种不近人情的洁净,而实在可亲可爱,让我看了直想欢呼一声,“扑通”一声扑倒在他的床上—这句话写出来之后我才发现不太得体。
难怪我看日本的综艺节目《全能住宅改造王》,改造空间的设计师,成了生活在狭小岛国的日本人的救世主。每个人在打开焕然一新的家门的那一刻,都激动地飙泪,表示要多活一些年。
不过,收纳中多少也含着局促和动荡的辛苦。张爱玲《小团圆》里说:她和母亲并不亲密,母亲传授给她的唯一本领就是理箱子。她从“四岁起站在旁边看,大了帮着递递拿拿……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熨就能穿。”长大了之后,母女可以交流的也似乎只有理箱子,大约这时候才能体会到对方的漂泊不安,产生一点同病相怜。“因为是环球旅行家,当然总是整装待发的时候多。”张爱玲在小说里,曾写过她的主人公很希望别人注意到“箱子理得好”!这真不知道是应该得意,还是应该悲凉。
我曾经看到一幅新闻图片,是武汉大学宿舍楼晒被子的壮观图景。南方较为潮湿,不只晒被子,宿舍里的衣箱收纳,都要拿到阳台上来晒。外来的人乍一见,都不太舒服,觉得与美好的水光山色不和谐。但大学宿舍晒被子这项有碍观瞻的传统,竟被大度地保留了下来。
收藏了一季的拥挤与窝囊,理直气壮地在灿烂阳光下随风飘扬,这大概是在大学生收收纳纳的生活中,难得看到的张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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