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除夕之夜，一朵一朵的烟花爆竹，绚烂了世界。时而噼哩啪啦震得人心里阵阵悸动，时而象进了摇滚歌厅，真是有钱听响声，图个痛快。
媛心静如水，微澜不兴。
一年一度的联欢，媛局外人一般，静静地冷眼旁观着真情的狂欢或者矫情的表演，在酒，笑，歌，舞，推杯换盏，清醒时或者酒酣处，忘情的欢歌笑语，风情万种狂欢的舞动，包裹着刻意的媚笑，或适时挤出来的泪水，觉得挺好玩儿，好象这一切从来与自个儿无关。今年，心情似乎有所触动，一丝恬淡宁静，伴她静坐在包厢一隅，顺手拿起一张报纸随意翻着，旁若无人的样子。六点过了，恭候的几位领导先后光临，人们潮水般的涌上去，包围了领导，握手问候，祝贺新年。媛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心想：百鸟朝凤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那位小咬一脸失意，独自远远的坐在一边，脸扭向墙角。这不应是他一惯的风格。他从来都是人前头的人，无声也起大风浪的那种。一江坏水顿时来了精神，她前后张罗，左右逢源，沏茶倒水递烟抓瓜子剥香蕉，林书记，这边坐，这边坐！约！冯总，快来快来！正等着您呢！请，请！吃、吃桔子！噢，你看看，来，我帮您挂大衣，挂这边！手套？噢，手套我帮您揣着吧，走的时候我送您回去……
那位“冷处理”已经学得很象样儿了，凡是遇到上级领导前来指导工作，他都能够事先安排好了哼哈二将，一律的面向领导，笑脸相迎，笑脸相送，体贴周到，超前服务。一边照顾着下面，免得哪个不得意的小子几句不慎捅了漏子后院起火。他那里指名道姓一遍一遍的喊：小陈，上！给老总敬酒！李子，过来，陪万局长跳舞！你！你下去！他一把推了小林一个趔趄，小林吃惊地看着这个两面人一般的昔日的可怜虫——刚来那阵子，就只知道猫着腰给领导提茶倒水擦桌子打扇，眼下可真是今非昔比，换了人间！不说后生可畏，至少也是人不可貌相，有了权谁也会玩哪！
不一会儿，主席台周围形成了一个八字形的卫队模样的人墙，护持着整个场面有序的进行。随着领导讲话的抑扬顿挫，那个“八字”带头鼓掌喝彩，或搀扶着领导上台阶下台阶，或拿一方印花的纸巾，踮起脚来为领导轻轻沾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领导好象也没有觉得有什么过分或者不妥。媛想起了戏剧舞台上打着“肃静”“回避”大牌子的仪仗，还有对审讯对象的威喝之声，想来，这古今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官有官气，民有民风么，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媛心里惦记着给冬哥写了一半的信还存在电脑里，今晚上网肯定拥挤不堪，EMAIL发不出去，他那边又要埋怨了。
酒过半酣，开始点歌跳舞。
那“八字”的顶点处的两位点了名的喊了两个上来为领导伴舞，一个是能给跳蚤挽龙头的机巧，一个是扎着两根小鹿纯子式小辫儿的老天真张扬。还有本系统有名的小歌星小舞星，人人物物的把各位领导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局长书记董事长们平日绷得过于紧张的神经，好不容易放松一回，却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缚着，走到哪儿都脱不开这张蓄意编织起来的密不透风的网。他用眼睛扫了一圈座席，一个个的点名，让那些并非十分“纯粹”的看客，也过来一齐凑凑热闹。这让那个“八字”颇感扫兴，然后就是无力的消散。“八字”虽然消散了，可是组织起来的伴舞者，却是铁板上钉钉——不好再把人家撵下去吧？于是，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就一直延续到联欢结束，铁桶一般包裹着几位领导，针插不进。
既然领导点名了，自个儿也不好意思再冷脸相对，毕竟是除夕之夜嘛。媛站起身，走向侧厅，拣了几支玫瑰来到舞池中央，向老总递上去。意外地，老总抓紧她的手，良久没有松开。角色的突然转换，令她措手不及。媛欠意的向原来的那位舞伴笑笑，那位无奈的丢了手，进了包厢。媛虽然心意淡然，可是，她攥着花儿的手被老总紧紧捉住，这花儿却成了他献给她的了？不是吗？花儿攥在媛手里，媛的手被老“董”紧紧地攥着，抽不出，动不了，顿时渗出了一层细汗，湿津津的，脸上泛起了两朵红云。她语无伦次的说，你，你怎么这样冷落人家呢？我是来给你二位献花的啊……慌乱中她碰触到热辣辣的秋波，心里一慌，一脚踩在老“董”脚上，他紧紧地把她搂在胸前，搭在她背上的右手着意的按了两按，迅即恢复了常态。
一阵脸热心跳中，老总将她搂紧，贴在胸前，踏着节拍缓缓起舞。音乐很响，他低下头凑近她耳语……媛感到一股温热，一股久违了的男人气息伴着嘭嘭心跳，一股热浪袭上面颊，随之，脚步总也踩不到点儿上。他那里一脸笑意，带着她轻快地旋转起来。
这一切都没逃过软件和咸菜的`眼睛。他俩如坐针毡，心里似有成群结队的蚂蚁爬过，痒痒得狠不能立马把这颗眼中钉给揪下来！可是，碍着场面上人多眼杂，不便发作。在其他问题上一年到头总掐的两把手，在压制媛这一点上心照不宣配合默契达成了一致。同时，咸菜和软件心里也一阵凉风划过，似秋风摧煞落叶，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也有不得不面对万木逢春的无奈。
时间大约是五年前吧。一个夏日黄昏，他坐在小区林荫道旁边的小石潭边儿，与那位黑瘦焦干的准学者聊天。石桌设在两排浓荫如盖的紫藤架下，微风轻拂着汗湿的肌肤，人入清凉境，心绪也跟着宁静而恬淡起来，象雍容的梧桐。即便飘起一阵轻风细雨，紫藤叶儿象无数小伞织成的大伞撑在头顶，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淋湿。
媛穿一身镶花边的白衣白裙，匆匆地，去看望一位生病的同事，她答应过要去陪伴她的。路过石桌，他远远的喊她过来。来来，过来坐会儿！媛站往了，迟疑着不肯前去。他又喊：过来过来，坐坐，坐坐！媛满面通红，脚在地上蹭着。他很没面子的说算了算了，你去吧去吧……
四季轮回，日月飞梭，又过去了五年。中秋节在老成家吃饭。媛穿了一件紧身的夹克大花上衣，荷花边的素色长裙，风摆杨柳，婷婷玉立。只是她见人依然羞涩，呐于言词。饭前，喝了几杯葡萄酒，他有点儿心醉神迷，媛远远的躲着，满脸的平静详和，他强忍住一腔激情，只是不敢造次。还有，还有……
昔日场景滑过两人的脑际，都有点儿不知所以。媛的温婉腼腆，媛的才华，无时不在他心里掀起阵阵波澜，只是平日公务繁忙，那有闲暇他顾？今日相见，虽已隹人迟暮，依旧是故人情怀，心有灵犀，触动那微澜不惊的心绪，又翻江倒海起来。这却是两人都没有料到的。
他能做到，他想帮她。可是，常有君王如花隔云端的感慨，空感慨而已。她呢，她谁也不想靠，她不找他。不想找他，不想求谁。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作秀，卖笑？投机钻营？一向为她所不耻！她不信命。她信奉自己的实力，用自已的脚走自己的路，用自己的双手求生存，媛要用一双刻苦勤奋的手，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恪守一世的清白。没有侥幸，没有幻想，她要脚踏实地的走……
当然，媛也作梦。有美梦也有恶梦。时而被梦魇的可怕情境惊吓不已，心灵的绞刑在梦魇中悸动乃至全身久久的颤栗，有时竟恶梦连连。
跳完一曲，老总坐下来，手刚伸向烟盒，“噌——”的一下，就有两支烟伸到了指间，三只打火机同时“嘭！”一声冒出了火苗。“荷！——”媛不禁十二分的惊呀，惊叹这些人们官场上的功夫真是到家的了得！竟能不用指挥示意操练而整齐纯熟若此。她久久地看着那小小的火焰微微的跳跃着，跳跃着，竟自燃烧着燃烧着，循环了一个圆圈，燃成了一堆，竟燃成了冲天的火焰，燃成了西部将军戈壁上奇台北山的火焰，燃成了硫磺沟十八座千年不熄的熊熊火焰，自己跳跃着，擦拭着不断流下来的鼻涕泪水，屏住呼吸，憋得满脸通红，以少吸进一点臭鸡蛋般的硫磺味儿和令人窒息的一氧化碳……
当她泪眼迷离趔趔趄趄地从烧得通红的火焰山上下来，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堵在胸口，她有点儿东倒西歪身不由已的迷茫，抱紧相机蹲下来，“哇，哇——”一阵翻肠刮肚，天旋地转……蒙胧中，似乎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后来怎么又在越野车上颠簸着，她好象要去孔雀河边，要去印度的圣河——恒河洗澡，畅怀的饱饮一顿……她终于看到了火焰，又告别了火焰。她已分辨不清，这火焰是祖宗带给我们文明的火种还是人类自焚的孽源？它为什么千年不熄？难道是在等待吗？等待什么呢？是在等我吗？我们本来并没有相约啊……
烛光跳跃，那一朵生日的玫瑰，是那样的鲜艳，令她心醉，充满甜蜜，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花儿萎谢了，亦如她萎谢的心绪。
一阵狂烈的鞭炮震耳欲聋，焰火如花照亮了夜空，残雪在阴坡里闪闪烁烁，是冬的挽歌吗？是春的礼炮吗？一朵翠绿的焰火宛若雏菊绽放，开得如此娇艳迷人。她的颗颗珠翠雨滴般的沉落下来，冲向大地，那是大地的梦想和神密的诗情相恋。她美丽的雨滴溶入大地，孕育着春天的歌儿。
在冰雪中跋涉，九死一生的追求，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闪耀吗？还是为了春的惊醒！
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尽，一曲又起。玫瑰在身边旋转，激情摇滚转换成了轻柔地春江花月夜，汉宫秋月，梁山伯与祝英台……她似乎看到了挚友爱琴拉小提琴的身影，她时而动情的敲击着扬琴，身体随着乐曲的抑扬顿挫前后左右的晃动，她是那样投入，那样深情无限。
然而，她的那个他，却偷了她的心，去献给另一个隹丽。那是一个夜总会上结识的摇滚青年，她傍着他并不太丰厚的薪资，她的风情与妩媚迷蒙了他的眼睛……
发黄的笔记本上，爱琴秀丽的笔迹：“知识的果是甜的，可她的根是苦的。当你举竹弹琴的时候，相信你是有毅力有恒心的……
可是，媛没有毅力也没有恒心，她离开了母校就再也没有弹过琴，犹如他对她的诺言变成谎言，消隐在空气中。
二十五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今天，媛看到了什么？爱琴用全部的年华，养育了她的女儿，女儿又有了妈妈当年明丽的笑容，她有了新的所爱，他们琴瑟和鸣，携手走着成熟的路。媛被邀请去参加她的婚礼，烛光摇曳中，她又仿佛回到了纯真的童年，奶奶在一旁打扇，媛坐在小油灯下写作业。灯烛如豆，在风中摇呀摇，那一粒小小的火苗，寄予她心底多少希冀，多少憧憬。在卓雅与舒拉走过的白桦林里，逮一只蝴蝶，采一束芬芳的野菊花，贴上自己的画框……
仿佛一阵流星雨滑过清冷的夜空，撕裂了夜暮的完整，那兀然闪耀的光辉，令群星黯然失色。霎那间，拱月的众星又不约而同的眨着诡密的小眼睛，组成一个庞大星系的家族阵列，天空于是又恢复到原有的宁静详和。
媛走上前去，邀那位“软件”顶头上峰步下舞池。他那里心有旁骛，一边与媛周旋，一边拿起一束塑料花向台上的部长顾盼。媛视而不见，舞步依然。他终于不得不面对。先作出一个刻意的笑脸：好啊，媛媛！今天我在会上讲了，你听见了吗？哦，什么？你说什么了？媛故做糊涂。我说你做了很多工作。是吗？我怎么清清楚楚的听见你说小许怎么怎么……总结的非常详细，并没有提到我呀。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人家不给我饭吃，你能给一口饭吃这不是进步吗？很好很好，不错！你看，猪养肥了，可以宰肉吃，我这人一是养不肥，二是即使养肥了也不能宰肉吃啊，岂不浪费资源？……
想当初，他不在位子上的时候，怎样的许愿啊，怎样的真诚啊，如今刚刚坐稳了屁股，便翻脸不认人，也会指鹿为马移花接木了。只不过，他并非诸葛亮，别人也并非人人是阿斗。他的德性既有欠火候，官场游戏也还玩得委实不到位，就难免常常露出马脚来，只是不愿意戳破那层纸而已。
“软件”的麻黄脸登时僵住了，转瞬间又一脸朱红，浆肝似的，很不受用。媛媛知道点到了他的痛处，忙搀住“软件”连声的“哟，主任主任你怎么了？不舒服了吗？哎，五子，快！送头儿去休息间，有速效救心丸吗？”“哼！”“软件”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无奈地撒开手，朝董事长迎去。
咸菜今天前后左右的照应着整个场面，生怕那个小子心血来潮，冲上主席台搅了除夕夜的温馨详和，更怕平日那些不得人心的猫儿溺，被那个小子捅到头儿那里去，那这一年可就白忙活了不是？他一双肉乎乎的肿眼泡，几杯酒下肚，更加沉重的耷拉下来，支不起眼皮子的沉重。他尽心尽力，左推右挡，陀罗似的忙得滴溜溜转圈儿。他力推上去陪领导跳舞的几位喳喳叫的喜鹊，却因演技欠隹，一身俗气，被冷落在一边。
一曲终了，媛返回座位，无意间看到小咬红脖子涨脸醉眼迷离，不见了往日趾高气扬天下老子第一的样子。心想，人生不过如此。过去的那个除夕之夜，他那小人得志张狂无度，声言要搞臭××、××的小咬儿，想对谁不恭就对谁不恭，当众羞辱李方和春成，那软件咸菜们瞪着偌大的几双眼睛，就是不出气！那怕是放一声不太臭的屁呢！可是，就是没有谁吭一声！为此，那俩大老爷儿们窝囊憋屈病病歪歪了大半年。小咬如今失意了，我又何必与他计较呢？犯而不较是恕道，于是举杯：来，老越，为了新的一年，干！好，干！
这一干不要紧，紧接着满桌“文武”似乎受到了某种暗示，轮番向媛举杯庆贺新年。喝酒敬酒在除夕的联欢酒会上，本没有什么希罕，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在去年那个除夕晚会上公然受辱的场景，人们记忆犹新，所以今天这杯酒就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不说河东河西十年间鱼龙变化，这才几天功夫，世事就变了样儿，真是人生也漫漫，人生也无常啊。媛一脸平静，心里却象打翻了五味瓶，一阵阵的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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