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某日逛街,见一西瓜摊立纸牌曰:甜过初恋,熟过老婆。莞尔之余,一路三思:吾辈已进中年,然事业者虽有小进,但瓶颈已至;婚姻者日复一日,临七年之痒。可谓三十而立仍未立,四十不惑亦有惑。而今负重前行,吾辈仍须如童年记忆中套种于棉花地之西瓜,坚韧不拔,破土抽芽,重整行装再出发。遂作此篇自励之,兼忆童年与瓜种种之趣事,不觉泪湿衣襟。
对于我这个来自穷山村的农家孩子来说,童年里关于“吃”的记忆好多都已经忘却,但关于苹果和西瓜的故事一直保留着。
那年月乡村的小店还买不到苹果,每每只有等到爹妈隔十天半月去趟集镇,而且心情特别的好,才会给我带上一个苹果。红彤彤的苹果,拿到手里都是那么的诱人,更别说一口咬下去,那“嘎嘣”的清脆声和沁入骨髓的酸甜感,从嘴唇到喉咙,经过细细的肠道到胃里,然后向全身漫去,那叫一个爽呀。以至于上大学之前,如果有人问我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什么,我都会把吃苹果作为备选项之一。
可惜这样的机会不多。但西瓜不一样,季节一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如果说苹果是我孩提时代的“阳春白雪”,那么西瓜就可以算是“下里巴人”。
一
西瓜一般套种在棉花地里,和棉花一起下种。八十年代皖西南农村,秋收之后,每家每户都要烧一场火粪,肥沃的塘泥晒干压住稻草,点火后稻草不完全燃烧,好几天都飘着烟雾,再浇上几担人粪尿,拌上鸡屎猪屎牛屎,压实再烧第二遍、第三遍,经过整个冬天的发酵,铲开后潮潮的,用手捧着不散、捏一下就碎,这样的火粪最有“营养价值”。
地里会拉出一行一行的土垄,土垄上还要浇一遍农家肥,棉花一般是一把火粪两粒籽;西瓜就没有这个待遇,在土垄之间的硬地上,用?头刨个坑,丢一颗西瓜籽,火粪也只有一点点,一些吝啬的农户甚至连一点点火粪也舍不得放。在父辈们眼里,棉花是经济作物,每年国家集中收购,有保障,是生存问题,家里二蛋子三狗子的学费,十五六岁的闺女催着要买的自行车、缝纫机,可都要靠这一地棉花呀。而西瓜是地里的附属品,是棉花的陪衬,国家是不统一收购的,除去专业的瓜农,普通人家往往是种着自己吃,是生活问题。对于一户人家来说,可以夏天不吃西瓜,但不能不给娃交学费呀。
这就注定了西瓜的命运,天生来就是个做丫鬟的,就不要去抱怨没有公主的命---那一小把的火粪,对那颗小小的西瓜籽,是多么的高不可攀呀---一如小时候的我,看到别人的爹妈赶集回来手上拿着的苹果散发出的诱人的光辉!
但往往红颜薄命,最后发芽的,西瓜籽的比率比棉花籽高。尤其是下雨的时间一长,棉花籽在地里容易烂,有时候超过三分之一都要补种。西瓜籽生命力就强了,下雨也罢,干旱也行,总能看到淡黄的根,嫩绿的芽顶着两片黑褐色的壳,努力地钻出地面。再过两天,绿芽抬头挺胸,一点一点地长高,最后甩掉黑褐色的帽子。这个时候根部的淡黄色消失了,只看到细细的三四公分的淡绿的茎,两片微微展开的椭圆形的深绿的叶,在二三月的季节里向春风招手致意---多么顽强的小生命呀!
套种在棉花地里的西瓜大多是“土西瓜”,种子都是自家留的,就算成熟后个头也比较小,有的甚至瓜瓤都不是红色的而是淡黄色的,也不是太甜,一般都是自家吃的。而专业的瓜农则从种子公司高价买来杂交籽,我们都称之为“洋西瓜”。“洋西瓜”个头比“土西瓜”要大两三倍,瓜瓤又红又甜。不过“洋西瓜”是留不了种的,曾有哪家小媳妇把“洋西瓜”的籽种在自家门前,结果一个瓜都没结,被全村人当作笑话讲了好一阵子。那家的`男人也被讥笑娶了个不识农务的“洋烧锅的”,一时抬不起头来,私底下不知道把自己那“烧锅的”关在屋子里骂了多少遍。
专业瓜农一般都选沙地。沙地属于二等地,种不了棉花小麦等主要经济作物。村子里分地时家家户户都想要肥沃的棉花地,两分沙地才抵得上一分棉花地。如果一户人家分的都是沙地,那他肯定是专业瓜农了。
二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明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每每读到鲁迅的《少年闰土》,儿时夏日瓜地的故事就会浮现眼前。
西瓜成熟时,棉花已经有半人多高,我们这群七八岁的小屁孩,从地头猛一个弯腰扎进去,就消失在一片棉花丛中了。
然而小屁孩的兴趣多不在此。“心高气傲”的孩子们不屑留恋于棉花地里的“土西瓜”,总想着怎么去打“洋西瓜”的主意。
每年五六月间,瓜农都会在瓜地旁边搭个瓜棚看瓜。瓜棚结构简单,五六根木头一支,四周通透,顶上铺上一层茅草就成了。里面摆一张竹床,白天可以几个人在里面吹牛拉呱。若是晚上,瓜棚一角挂一盏煤油灯,上风边点一串蚊香。
《少年闰土》中的场景经常在童年里出现。银辉满地的月夜,夏虫咕咕叫着。村头的老槐树下,几个瘦瘦的黑影凑到一起,为首的“孩子王”带着大家向邻村的瓜地摸去---本村的瓜地不敢偷,也不愿偷。说不定是同班的猫蛋和他爹在看瓜呢,同班偷同班,见了心慌慌。一旦被发现,得有多尴尬呀。
离得邻村瓜地还有半里,先钻进某片棉花地,“孩子王”给大家分配任务:狗子你到路口去放风;二虎去瓜棚附近弄出大声响,把看瓜的引走;其他的跟我走,一人一个瓜,搞到就跑。嗯,还有,老鳖你跑的慢就不要去了,在这地方呆着,等会我们还在这里集合!这十岁不到的孩子,战术运用甚是恰当,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一套一套的,长大后一定是当军长师长的料。
行动开始。“汪、汪、汪”,就听得二虎在瓜地边学了几声狗叫。霎时,就看见月色下一条黑影倏地从瓜棚旁边窜出,接着是听起来让人发怵的“汪……”,这是真的狗叫,连续不断!大猎狗的吠声在寂静的月夜里听起来毛骨悚然,就像是凶神恶煞的魔鬼。“妈呀……”二虎见着跟他一般高的猎狗,尿裤子了。
“大黄!”这时瓜棚里的手电筒亮了,破竹床嘎吱了几声。看瓜老伯赤着膀子从瓜棚里走了出来。“大黄”在二虎身边嗅了嗅,摇着尾巴迎向老伯。“小鬼,又来摸我的瓜啦?”“都出来吧,到瓜棚里吃瓜!”“孩子王”带着我们不好意思地从瓜地边冒出来。
看瓜老伯点亮煤油灯,从地里挑了几个大西瓜。“小鬼们,使劲吃,管饱!”瓜棚外是水银般的月光,瓜棚里是昏暗的煤油灯,老伯的烟斗凑着煤油灯芯的火光,一吸,一闪,烟雾从他的鼻孔和烟斗里飘散出来,渐渐模糊了那古铜色的满是皱纹的脸……
上高中后最爱路遥的小说。每当读到《人生》中德顺老汉带着高加林和刘巧珍月夜进城偷粪那一段,我就会想起那个晚上在瓜棚里就着煤油灯抽着旱烟,乐呵呵看着我们大口吃瓜的老伯。老伯,就是我们心中的德顺爷呀。
三
拉一板车“洋西瓜”到集市,半天就能卖掉,买主大多是城里人。也有县城来的老板,开着大卡车到瓜地旁收瓜,这个时候一村子的壮劳力都会去帮忙运瓜、装瓜。之前瓜农会给每户人家送去一个大西瓜尝尝鲜,这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吃这个又大又沉的“洋西瓜”,村民们是极讲究的。先是把西瓜放到一个铁水桶里,用绳子系着,沉到自家的水井里放半天,一般在下午三四点钟最热的时候拿出来,一家人坐在一起,把菜刀抹干净,一瓣一瓣切得规规整整,小媳妇恭恭敬敬端起第一块西瓜,给家里最年长的老人,再是馋得流口水的小孩和自己的男人,最后才轮到自己。
而吃“土西瓜”就没这么讲究了。有的小夫妻在地里劳作,渴了就直接在棉地里摘个瓜,管它熟不熟,拿到地头往地上一摔,再双手一掰,小小的西瓜就成了四五瓣,劳作了半天的小媳妇们在自己的男人面前也顾不上矜持,拿起一瓣就啃,啃完把西瓜皮一扔,拍拍手拿起锄头继续干活---而这个动作总要被眼尖的婆婆看在眼里,并酝酿着怎样去做儿媳妇的思想工作---西瓜皮要带回去,切块后放点油盐爆炒一下,是男人们的下酒菜;再不济也可以直接扔到猪圈里喂猪呀!西瓜籽要用手接着,用手帕包起来,带回去洗洗晒干,积少成多,到过年时可以做炒货招待客人,可香着呢。
当然小媳妇是不屑这么干的,婆婆也没有办法。毕竟已经分过家了,只要儿子不讲,自己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吧---总不能因为在田间地头吃个西瓜就对儿媳妇指手画脚,那让自家儿子多难堪呀。如果哪家的小媳妇一直都把西瓜皮和西瓜籽带回去,那必定会成为全村婆婆们的话题焦点---这个会过日子的好女娃,当初怎么没嫁到我家来呢?
大人们怎么在田间地头吃西瓜,不是孩子们关心的事。“土西瓜”生命力无比旺盛,哪怕是棉花欠收的年份,也可以来个大丰收,西瓜是够吃的。所以经常可以看到,傍晚孩子们放学后,在家门口的石凳上做作业时,旁边放了个对半切开的西瓜,上面还插了一个勺子。往往是做了几道算术题,拿起勺子挖一口瓜瓤吃,等到作业做完,瓜也吃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双手捧起半个西瓜送到嘴边,那黏黏的西瓜汁直沁心脾。有时用力过猛,西瓜汁顺着嘴角流到胳膊上,都要放下西瓜在胳膊上舔上几遍,甜呀。
要是哪天家里的男人说今天不忙了,主妇就要考虑熬西瓜粥了。这个时候,孩子们是欢呼雀跃的。熬西瓜粥比较费时费力,基本上要一个上午。早饭后,主妇带着几个孩子切西瓜、去籽,把瓜瓤和西瓜汁装进一个大脸盆里,有时还要加点切成丝的橘子饼。
西瓜瓤、西瓜汁、橘子饼丝和淘过的糯米下锅添水,先用大火煮沸,然后用慢火熬,熬的过程中还要经常用锅铲来回搅动,防止粘锅。不一会,西瓜粥的香味就飘得满屋都是了。而在院子里玩耍着的孩子们,闻到香味就往厨房跑,嚷嚷着要喝粥。主妇拗不过,大多会拿出个几个小碗,用锅铲在翻腾的粥面上轻轻一刮,一下,两下,就这么有了小半碗。“别烫着咧!”往往是话音还没落,孩子们接过碗就跑到院子外了。喝完了不过瘾,拿着空碗再回去要。反复几次,到晌午时分西瓜粥熬好了,正式开喝的时候,孩子们的小肚子早就浑圆了。
四
多年以后,和路遥笔下的德顺爷一样终生未娶的邻村看瓜老伯已经离开了人世,没少吃老伯免费西瓜的我们,每年春节回乡聚会时都会到坟前去烧几沓纸钱,敬几盅老伯生前爱喝的二锅头。
而“孩子王”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马不停蹄奔波于北上广深,偶尔也出出国。二虎、狗子初中毕业后就南下打工,在村子里盖了楼房、娶了媳妇,只是一年在家也待不了几天。偶尔教导读初中的儿子不要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去偷瓜摸鱼掏鸟窝,只是抱着大屏手机、刷着微信的儿子小嘴一撇:“爸,你们out了,知道王者荣耀不?我教你玩!”一句话怼得二虎们有口无言。土鳖从小不好动,但成绩好,大学毕业后通过考试,在县城当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每次回乡聚会,都是他张罗着安排招待和行程。只是他那同样话不多的老婆,在老鳖和我们喝完酒回到家时,总免不了嘀咕几句。
而今,村子里已经没有人种棉花了,更别说西瓜了;准确的说,是村子里没有几个人种地了;更准确地说,是村子里没有从事农耕的劳动力了。在钢筋水泥的都市里,那一片片曾经承载了我们儿时欢乐与泪水的黄土地,那一棵棵展现我们奋斗的人生中无限生机与活力的套种在棉花地里的西瓜,那一锅锅飘着浓郁乡土风情的西瓜粥,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生的我们的记忆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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