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去的是蔬菜大棚。在这里,没有比葱茏的绿色更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清新可喜了。打开简陋的棚门,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满眼都是绿色。因为昼夜温差大,就算是三伏天,这里也只能靠大棚种植蔬菜。有了大棚真令人欣慰,战士们可以见到绿色了,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几年见不到绿色,见到一棵树会激动得抱住大哭。
而后参观兔舍。两只白兔相傍在草丛中,神情无辜,惹人爱怜。人们形容一个地方的荒凉,总是说“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可是,在这个最该“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这些兔子们却活得很是幸福,至少没有高原反应。
看得出来,对于他们的蔬菜和兔子,他们是多么精心地养护。一路行来,我已深切地感受到,最渴望见到的还是人,见到人,你会情不自禁地激动。在一个被称为生命禁区的地方,所有的生存都是同类,所有的生物都是奇迹,都使人顿生欣喜。
我问,还有什么可看的吗?教导员索然地笑笑,抬抬下巴,用眼神示意着面前的一切说,就是这些。简直令我失落,人的心理总是:跑得越远,就应该看得越多的。我打量着外面,窗外的视野之内,只有一座厕所。这是野外常见的那种砖砌的旱厕所,所不同的是它的两边都写着:男。这厕所的背景是漫漫无尽的荒野,以及天边山峦飘渺的起伏线,天地空得令人绝望。
张干事来叫我吃饭。桌上摆着热腾腾的干锅,教导员介绍说,一个锅里是狼肉,一个锅里是沱沱河的鱼。我知道,这两样东西是要付出走到天边的代价才吃得到的,一旦错过了,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机缘,可是目前,我的胃在否定和排斥着它们。
我只是喝稀饭,吃馒头,就一点凉拌黄瓜。这里的东西几乎全是从外面运来的,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包括辛苦和危险。所以,我吃什么都觉得心疼肉疼。总是想,我回去以后随时可以吃,而他们在这里吃到太不容易了,要为他们省着点儿。
这里的馒头小小的,做得还比较精细,教导员说,高压锅蒸出来的。我“哦”了一声,恍然记起物理上学的,海拔高、气压低的地方,要用高压锅。这一路我居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那样的地方。
兵站是搞保障的,保障什么呢?想起白天的道路阻断,我说,如果兵站部的车在路上坏了,就可以到你们这儿来修吗?教导员说,兵站就是做饭的,修不了车。兵站部的汽车兵在运输途中吃饭实行报饭制度,报给哪个兵站多少,哪个兵站就准备多少人的伙食,无论在哪个兵站吃饭,都是刷卡,跟在自己食堂里吃饭一样。4000里路一卡通,都是自己的食堂。
回到房间,已经七点多了。静听一下自己的身体,脑袋里还是痛,胃里还是恶心。我的自信心终于被摧毁了。我终于老实地向自己承认:我很难受,很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我本来一直不允许自己那样想的,我训诫自己:你是人,别人就不是人了吗?别人能呆,你为什么不能呆呢?现在,所有的道德压力都不是问题了,为了离开,我可以不顾体面,可以落荒而逃,可以毫无风度。离开的欲望使我对眼前的一切倍感沮丧。
我去敲隔壁张干事的门,问他今晚有什么安排。我还残存着一丝幻想:也许他会有办法使我今晚好过一点的。可是他说,他发烧了。好了,我觉得我不用再说什么了。
我已经打消了离开的魔念,平心静气地接受眼前的现实了。对于张干事,我既担心又内疚。担心的是他的发烧,那些高原上的危急情况数次在脑子里闪过。内疚的是他的发烧是因为我,作为兵站部的人,他已经上来过多次,这次上来,纯粹是为了陪我,我是他的任务。他完全有理由这样想:这个人,不好好在自己的地方呆着,跑到这儿来干吗?这个地方好玩吗?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来了。别人的脆弱往往能激起我的坚强,张干事的发烧反而使我镇定下来,不再指望他来帮助我、照顾我。
打开电视,调到康巴藏语电视台,总觉得在这样的地方看这样的台才最地道。可是,天哪!藏语一句也听不懂。闭上眼睛,我感觉头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好像被浓烟呛了,一睁眼就会哗啦哗啦流泪。
在这里,感冒是要命的事。为保险起见,我下床来,把所带的感冒药按两倍的用量服了下去。再次上床,平躺下来,努力把大脑清空,让心也平躺下来,等待氧气驾临。什么叫无奈?此时此地,我有了新的理解。我们经常轻易地把“无奈”挂在嘴边,可是,与这相比,那算什么“无奈”!简直是无奈一词的滥用。我以后再也不会轻言无奈了,至少,我们可以自如地呼吸!
在这里,人是渺小的,那点事也是渺小的。在行走中,人可以有效地获得解脱,尤其是在绝地中的行走。
这段资料或许可以说明生命的脆弱不堪:50多年来,青藏兵站部有760多名官兵在这条被称为“生命禁区”的“天路”上献出了宝贵生命。2000公里青藏公路,平均每1.8公里就长眠着一名共和国军人。要知道,这是和平时期用生命和热血凝结的一个数字。
恢复需要过程,顺其自然吧。
躯壳和内脏好像脱节了,脑仁在头颅里滚动,胃在腹腔里晃动。每翻一下身、转一下头,脑袋里面都跳痛不已,胃液似乎要喷涌而出。尽量不动,不惊扰它们。平静地躺着,听自己的呼吸。这辈子,再也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加平心静气的平心静气了。
你所置身的高原曾经是一片海,不都凝固成这样了吗?在它的凝固之上,你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时间中沧海一粟的一个过客,大自然自有让人平心静气的慑服力,在自然面前,人自然地达到了和谐。在内地,生活的洪流令人躁动;在这里,一切趋于平息,胡思乱想只会耗走你的氧气。总是跟自己作战,对自己有这样那样的不满,在那个难熬的时刻,竟意外地对自己有了一点安详的认可。
什么时候又睡去的不知道。又醒来了几次也不知道。反正一夜就是这样载沉载浮。
早上睁开眼,立刻就清醒了。难以置信,这一夜,我已经熬过来了。奇迹般地,我发现头痛和恶心微乎其微了,身心轻松了好多。我又行了!走到一楼,发现许多宿舍门开着,战士们正在打扫卫生,看见我,依然是隔膜的神情,以至于我想说个“你好”都说不出来了。
我向大门正对的食堂走去。食堂门口的上方,是一块与纳赤台兵站完全一样的西部雕像的牌子,牌子下方的门两边,贴着红底黄字的对联:锅碗瓢盆三尺锅台奏乐章,酸甜苦辣一腔热情烹美味。这可真像教导员说的:兵站就是做饭的。走进食堂,迎面看见大横幅:热情热心烹制热饭热菜让过往战友吃得热热乎乎。多么实在,不虚夸美味佳肴,只强调一个“热”字。看来,能保证吃上热的,就宾主尽满足了。没有运输车队过往的时候,这食堂就像生意不好的饭店,看起来颇有些寥落。
这里战士们的迷彩服格外旧,因为穿得太多的缘故。我想起了我的迷彩服,除了军训,再没有穿过,我都不知道它们已经换了几茬,最后到哪里去了。战士们的`脸色——我不愿说是古铜色,怕跟海滩上晒出来的健美先生相混淆——有颜色无光泽。那些年轻战士单寒的神情令我心疼,在我的学生脸上,我看到的不是这样的神情,尽管他们是同龄人。
在这里,人衰老得快,快得让亲人揪心。在五道梁兵站吃饭时,曾有人说到,回家探亲时,跟自己的爹在一起,别人都分不清谁是爹谁是儿子。在西宁跟杨宣强聊天时,他沉重地犹豫着,选择了“无奈感”这个词来涵盖高原军人难言的苦涩。对于青藏线上的这群人,我不想升华,在南疆工作数十年的丁德福少将说得实在:如果不是党的工作需要,阿里就是铺满金子我也不会去。他们在那里,就是在平实地按部就班地履行职责。而我所寻找的,就是平凡中的真实的高尚。
他们在这里,不是生活,甚至也不是生存,而是存在。他们在这里,首先是忍受,然后是坚守。能够忍受,就是一种境界。能够在忍受中有所作为,有所奉献,就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到此一游还可以,若要常驻此地,绝非一般人所愿。但总得有人来当兵,正好就轮上了他们。来这里很少有人是主动的选择,是国家选择了他们,也是命运选择了他们。既然已经来了,他们还是把自己磨练成了无愧于时代的军人。贾政委对记者说,至今,我们兵站部还有300多名在高原工作了20年以上的“老高原”仍在“天路”上默默奉献着……凭空去想,不知道20年在高原上意味着什么,看看这里的生存境况,才懂得,能在高原呆上20年的军人都是了不起的英雄,不管他们怎样其貌不扬,怎样黯淡无光。
他们的精神面貌说不上豪迈、英武,甚至还可以说是平淡无奇的,既毫无风度可言,又没有身着白斗篷“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的革命气魄,但是,就是这些不起眼的人,以他们的并不轰轰烈烈的行动,履行了庄严的国家使命,构成了真正的巍巍昆仑般耸立的精神高地。
张干事起床了,还好,他的烧已经退了。吃过早饭,我们就收拾行装离开。上车的时候,我看着那些脸,与昨天一样淡然。可能他们已经见惯了外人的来来去去,而且明白这些来去与他们是毫无关系的,他们依然只能在这里。也许,淡然是他们已经养成的一种自我意识。
车子启动的刹那,我既有解脱的轻松,又有逃跑的愧怍。
走了。无论体验多少次,写多少字,你都无法代替他们别无选择又慨然担当的现实。这样一想,所有的感触感想感慨其实都是虚妄,甚至虚伪的,经不起多少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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