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散文《萝卜》

2020-10-29 汪曾祺

  引导语:萝卜是世界古老的栽培作物之一。远在4500年前,萝卜已成为埃及的重要食品。中国各地普遍栽培。下面是小编整理的中国作家的汪曾祺散文《萝卜》,我们一起看看是如何解读萝卜的吧?

  杨花萝卜即北京的小水萝卜。因为是杨花飞舞时上市卖的,我的家乡名之曰:“杨花萝卜”。这个名称很富于季节感。我家不远的街口一家茶食店的屋下有一个岁数大的女人摆一个小摊子,卖供孩子食用的便宜的零吃。杨花萝卜下来的时候,卖萝卜。萝卜一把一把地码着。她不时用炊帚洒一点水,萝卜总是鲜红的。给她一个铜板,她就用小刀切下三四根萝卜。萝卜极脆嫩,有甜味,富水分。自离家乡后,我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萝卜。或者不如说自我长大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萝卜。小时候吃的东西都是最好吃的。

  除了生嚼,杨花萝卜也能拌萝卜丝。萝卜斜切的薄片,再切为细丝,加酱油、醋、香油略拌,撒一点青蒜,极开胃。小孩子的顺口溜唱道:

  人之初,

  鼻涕拖;

  油炒饭,

  拌萝菠。(注:我的家乡萝卜为萝菠。)

  油炒饭加一点葱花,在农村算是美食,所以拌萝卜丝一碟,吃起来是很香的。

  萝卜丝与细切的海蜇皮同拌,在我的家乡是上酒席的,与香干拌荠菜、盐水虾、松花蛋同为凉碟。

  北京的拍水萝卜也不错,但宜少入白糖。

  北京人用水萝卜切片,汆羊肉汤,味鲜而清淡。

  烧小萝卜,来北京前我没有吃过(我的家乡杨花萝卜没有熟吃的),很好。有一位台湾女作家来北京,要我亲自做一顿饭请她吃。我给她做了几个菜,其中一个是烧小萝卜。她吃了赞不绝口。那当然是不难吃的;那两天正是小萝卜最好的时候,都长足了,但还很嫩,不糠;而且我是用干贝烧的。她说台湾没有这种小萝卜。

  我们家乡有一种穿心红萝卜,粗如黄酒盏,长可三四寸,外皮深紫红色,里面的肉有放射形的紫红纹,紫白相间,若是横切开来,正如中药里的槟榔片(卖时都是直切),当中一线贯通,色极深,故名穿心红。卖穿心红萝卜的挑担,与山芋(红薯)同卖,山芋切厚片。都是生吃。

  紫萝卜不大,大的如一个大衣扣子,扁圆形,皮色乌紫。据说这是五倍子染的。看来不是本色,因为它掉色,吃了,嘴唇牙肉也是乌紫乌紫的。里面的肉却是嫩白的。这种萝卜非本地所产,产在泰州。每年秋末,就有泰州人来卖紫萝卜,都是女的,挎一个柳条篮子,沿街吆喝:“紫萝——卜!”

  我在淮安第一回吃到青萝卜。曾在淮安中学借读过一个学期,一到星期日,就买了七八个青萝卜,一堆花生,几个同学,尽情吃一顿。后来我到天津吃过青萝卜,觉得淮安青萝卜比天津的好。大抵一种东西第一回吃,总是最好的。

  天津吃萝卜是一种风气。五十年代初,我到天津,一个同学的父亲请我们到天华景听曲艺。座位之前有一溜长案,摆得满满的,除了茶壶茶碗,瓜子花生米碟子,还有几大盘切成薄片的青萝卜。听“玩艺儿”吃萝卜,此风为别处所无。天津谚云:“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吃萝卜喝茶,此风亦为别处所无。

  心里美萝卜是北京特色。一九四八年冬天,我到了北京,街头巷尾,每听到吆喝:“哎——萝卜,赛梨来——辣来换……”声音高亮打远。看来在北京做小买卖的,都得有条好嗓子。卖“萝卜赛梨”的,萝卜都是一个一个挑选过的,用手指头一弹,当当的;一刀切下去,咔嚓嚓的响。

  我在张家口沙岭子劳动,曾参加过收心里美萝卜。张家口土质于萝卜相宜,心里美皆甚大。收萝卜时是可以随便吃的。和我一起收萝卜的农业工人起出一个萝卜,看一看,不怎么样的,随手就扔进了大堆。一看,这个不错,往地下一扔,叭嚓,裂成了几瓣,“行!”于是各拿一块啃起来,甜,脆,多汁,难可名状。他们说:“吃萝卜,讲究吃‘棒打萝卜’。”

  张家口的白萝卜也很大。我参加过张家口地区农业展览会的布置工作,送展的白萝卜都特大。白萝卜有象牙白和露八分。露八分即八分露出土面,露出土面部分外皮淡绿色。

  我的家乡无此大白萝卜,只是粗如小儿臂而已。家乡吃萝卜只是红烧,或素烧,或与臀尖肉同烧。

  江南人特重白萝卜炖汤,常与排骨或猪肉同炖。白萝卜耐久炖,久则出味。或入淡菜,味尤厚。沙汀《淘金记》写幺吵吵每天用牙巴骨炖白萝卜,吃得一家脸上都是油光光的。天天吃是不行的,隔几天吃一次,想亦不恶。

  四川人用白萝卜炖牛肉,甚佳。

  扬州人、广东人制萝卜丝饼,极妙。北京东华门大街曾有外地人制萝卜丝饼,生意极好。此人后来不见了。

  北京人炒萝卜条,是家常下饭菜。或入酱炒,则为南方人所不喜。

  白萝卜最能消食通气。我们在湖南体验生活,有位领导同志,接连五天大便不通,吃了各种药都不见效,憋得他难受得不行。后来生吃了几个大白萝卜,一下子畅通了。奇效如此,若非亲见,很难相信。

  萝卜是腌制咸菜的重要原料。我们那里,几乎家家都要腌萝卜干。腌萝卜干的是红皮圆萝卜。切萝卜时全家大小一齐动手。孩子切萝卜,觉得这个一定很甜,尝一瓣,甜,就放在一边,自己吃。切一天萝卜,每个孩子肚子里都装了不少。萝卜干盐渍后须在芦席上摊晒,水气干后,入缸,压紧、封实,一两月后取食。我们那里说在商店学徒(学生意)要“吃三年萝卜干饭”,谓油水少也。学徒不到三年零一节,不满师,吃饭须自觉,筷子不能往荤菜盘里伸。

  扬州一带酱园里卖萝卜头,乃甜面酱所腌,口感甚佳。孩子们爱吃,一半也因为它的形状很好玩,圆圆的,比一个鸽子蛋略大。此北地所无,天源、六必居都没有。

  北京有小酱萝卜,佐粥甚佳。大腌萝卜咸得发苦,不好吃。

  四川泡菜什么萝卜都可以泡,红萝卜、白萝卜。

  湖南桑植卖泡萝卜。走几步,就有个卖泡萝卜的摊子。萝卜切成大片,泡在广口玻璃瓶里,给毛把钱即可得一片,边走边吃。峨嵋山道边也有卖泡萝卜的,一面涂了一层稀酱。

  萝卜原产中国,所以中国的为最好。有春萝卜、夏萝卜、秋萝卜、四秋萝卜,一年到头都有。可生食、煮食、腌制。萝卜所惠于中国人者亦大矣。美国有小红萝卜,大如元宵,皮色鲜红可爱,吃起来则淡而无味,异域得此,聊胜于无。爱伦堡小说写几个艺术家吃奶油蘸萝卜,喝伏特加,不知是不是这种红萝卜。我在爱荷华南朝鲜人开的菜铺的仓库里看到一堆心里美,大喜,买回来一吃,味道满不对,形似而已。日本人爱吃萝卜,好像是煮熟蘸酱吃的。

  《萝卜》拓展——永远的汪曾祺

  初夏。

  1997年5月28日。

  风很清丽,掠过八宝山的每一个树梢,树梢咧咧地作响。

  不绝如缕的《天鹅》曲,像一片忧伤的云,在蓝色的天空中流淌;又像是一叶孤独的白帆,随着水波愈行愈远。曾祺先生就在这片云中,就在 这叶白帆中,他远行去了。

  红色的玫瑰,黄色的玫瑰,它们被摘成花瓣雨,纷纷飘落,它们覆盖着那个平静的躯体,成为他的披肩与霓裳,就这样,飘着云,踏着海,去了。

  曾祺先生一生步履从容,却在人不经意间猝然而走,这好像应证了他一生不愿惹人麻烦的性格。

  曾祺先生总是对我说:我死不了的,你放心吧。七十岁时他写道:“看相的说我能活到九十岁,那太长了!不过我没有严重的器质性的病,再对付十年,大概还行。”他真的连自己都没有准备以这样突如其来的方式告别大家。好比我们以急促的脚步赶至海边,茫茫天边,只剩了白帆远影。

  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汪曾祺一生,寸步没有离开过中国的世俗,在数十年生活的波涛中,他总是被十分随意地卷来抛去,在诸多的芸芸众生的故事中,他始终扮演着一个平常老百姓的角色,他甚至认为,“当了一回右派,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尽管他年轻时曾向他的老师沈从文流露过他要自杀;1949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曾陷入过深深的苦闷,乃至晚年,曾经一度难以摆脱沮丧与无奈,但他最终接受了现世生活的全部,且显得波澜不兴。

  这决定了汪曾祺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长期的平民化生活使他特别敏感于生活的细节。他总是睁着一双睿智的眼睛,来看待并关注生活的冷冷暖暖。终于苦涩地感到什么叫庸俗的赵宗浚(《星期天》),“跟着谁,傍着谁,一心甘当二路角”的云致秋(《云致秋行状》),世代没有能力飞出去的高北溟(《徙》),都给他带来过无尽的感慨与忧伤。他的作品无一不忠实于现世生活,就像他对我说过的:没有生活的启发,我就写不出。

  弥作珍贵的是,汪曾祺没有沉湎生活,历经世俗,由俗而脱俗,在混沌的沧海世事中,世俗一次次洗尽铅华。读过《日规》《云致秋行状》、《异秉》、《落魄》,你不得不沉浸到百味人生中去。清贫勤俭而性情孤僻的学者蔡德惠死了,严格方正、不讲情面的高教授“心里很难受”,照例每个星期六晚饭的汽锅鸡他一块也没有吃,高教授忽然想到:“蔡德惠要是每花在情人家里,“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爱得天昏地暗。情意正浓,钱袋却瘪了,宋侉子“就说一声,‘明天我有事,不来了’,跨上踢雪乌骓骏马,没影儿了。在一起时,恩恩义义;分开时,潇潇洒洒”。

  不妨引用北京作家凸凹的一段话:“我爱读汪曾祺到了这般情形:长官不待见我的时候,读两页汪曾祺,便感到人家待见不待见有屁用;辣妻欺我的时候,读两页汪曾祺,便心地释然,任性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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