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王全》(2)

2020-10-13 汪曾祺

  “敢是!”

  “八个县原来都种小白苗,现在都改种了一号谷,你算算,每年能多收多少粮食?这值到多少钱?咱们要是不赔钱呢,就挣不出这个钱来。当然,道理还不只是赔钱、挣钱。我要到前头开会去,就是讨论你说的拔起庄稼来看,给谷子盖小房这些事。你是个好人,是个‘忠臣’,你提意见是好心。可是意见不对。我不能听你的。你回去想想吧。王全,你也该学习学习了。听说你是咱们所里的老文盲了。去年李所长叫你去上业余文化班,你跟他说:‘我给你去拉一车粪吧’是不是?叫你去上课,你宁愿套车去拉一车粪!今年冬天不许再溜号啦,从‘一’字学起,从‘王全’两个字学起!”

  刘所长走了,他指指他的背影,说:

  “看看!”

  一缩脑袋,跑了。

  这是春天的事。这以后我调到果园去劳动,果园不在所部,和王全见面说话的机会就不多了。知道他一直还是在赶单套车,因为他来果园送过几回粪。等到冬天,我从果园回来,看见王全眼睛上蒙着白纱布,由那个顶替他原来职务的王升领着。我问他是怎么了,原来他到医院开刀了。他的砂眼已经非常严重,是刘所长逼着他去的,说公家不怕花这几个钱,救他的眼睛要紧。手术很成功,现在每天去换药。因为王升喂马是夜班,白天没事,他俩都住在马号,所以每天由王升领着他去。

  过了两天,纱布拆除了,王全有了一双能够睁得大大的眼睛!可是很奇怪,他见了人就抿着个大嘴笑,好像为了眼睛能够睁开而怪不好意思似的。他整个脸也似乎清亮多了,简直是年轻了。王全一定照过镜子,很为自己的面容改变而惊奇,所以觉得不好意思。不等人问,他就先回答了:

  “敢是,可爽快多了,啥都看得见,这是一双眼睛了。”

  他又说他这眼不是大夫给他治的,是刘所长给他治的,共产党给他治的。逢人就说。

  拆了纱布,他眼球还有点发浑,刘所长叫他再休息两天,暂时不要出车。就在这两天里,发生了这么一场事,他把王升打了。

  王升到所里还不到三年。这人是个“老闷”,平常一句话也不说。他也没个朋友,也没有亲近一点的人。虽然和大家住在一个宿舍里,却跟谁也不来往。工人们有时在一起喝喝酒,没有他的事。大家在一起聊天,他也不说,也不听,就是在一边坐着。他也有他的事,下了班也不闲着。一件事是鼓捣吃的。他食量奇大,一顿饭能吃三斤干面。而且不论什么时候,吃过了还能再吃。甜菜、胡萝卜、蔓菁疙瘩、西葫芦,什么都弄来吃。这些东西当然来路都不大正当。另一件事是整理他的包袱。他床头有个大包袱。他每天必要把它打开,一件一件地反复看过,折好,——这得用两个钟头,因此他每天晚上一点都不空得慌。整理完了,包扎好,挂起来,老是看着它,一直到一闭眼睛,立刻睡着。他真能置东西!全所没一个能比得上,别人给他算得出来,他买了几床盖窝,一块什么样的毛毯,一块什么线毯,一块多大的雨布……他这包袱逐渐增大。大到一定程度,他就请假回家一次。然后带了一张空包袱皮来,再从头攒起。他最近做了件叫全所干部工人都非常吃惊的事:一次买进了两件老羊皮袄,一件八十,另一件一百七!当然,那天立刻就请了假,甚至没等到二十八号。

  二十八号,这有个故事。这个所里是工资制,双周休息,每两周是一个“大礼拜”。但是不少工人不愿意休息,有时农忙。也不能休息。大礼拜不休息,除了工资照发外,另加一天工资,习惯叫做“双工资”。但如果这一个月请假超过两天,即使大礼拜上班,双工资也不发,一般工人一年难得回家一两次,一来一去,总得四五天,回去了就准备不要这双工资了。大家逐渐发现,觉得非常奇怪:王升常常请假,一去就是四天,可是他一次也没扣过双工资。有人再三问他,他嘻嘻地笑着,说,“你别去告诉领导,我就告诉你。”原来:他每次请假都在二十八号(若是大尽就是二十九)!这样,四天里头,两天算在上月,两天算在下月,哪个月也扣不着他的双工资。这事当然就传开了。凡听到的,没有个不摇头叹息:你说他一句话不说,他可有这个心眼!——全所也没有比他更精的了!

  他吃得多,有一把子傻力气,庄稼活也是都拿得起的。要是看着他,他干活不比别人少多少。可是你哪能老看着他呢?他呆过几个组,哪组也不要他。他在过试验组。有一天试验组的组长跟他说,叫他去锄锄山药秋播留种的地,——那块地不大,一个人就够了。晌午组长去检查工作,发现他在路边坐着,问他,他说他找不到那块地!组长气得七窍生烟,直接跑到所长那里,说:“国家拿了那么多粮食,养活这号后生!在我组里干了半年活,连哪块地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吃粮不管闲事,要他作啥哩!叫他走!”他在稻田组呆过。插秧的时候,近晌午,快收工了,组长一看进度,都差不多。他那一畦,再有两行也齐了,就说钢厂一拉汽笛,就都上来吧。过了一会,拉汽笛了,他见别人上了,也立刻就上来到河边去洗了腿。过了两天,组长去一看,他那一畦齐刷刷地就缺了方桌大一块!稻田组长气得直哼哼。“请吧,你老!”谁也不要,大田组长说:“给我!这大田组长出名地手快,他在地里干活,就是庄户人走过,都要停下脚来看一会的。真是风一样的!他就老让王升跟他一块干活。王升也真有两下子,不论是锄地、撒粪……拉不下多远。

  一晃,也多半年了,大田组长说这后生不赖。大家对他印象也有点改变。这回王全不愿喂牲口了,不知怎么就想到他了。想是因为他是老闷,不需要跟人说话,白天睡觉,夜里整夜守着哑巴牲口,有这个耐性。

  初时也好。慢慢地,车倌就有了意见,因为牲口都瘦了。他们发现他白天搞吃的,夜里老睡觉。喂牲口根本谈不上把草把料,大碗儿端!最近,甚至在马槽里发现了一根钉子!于是,生产队决定,去马号开一个会,批评批评他。

  这钉子是在青马的槽里发现的!是王全发现的。王全的眼睛整天蒙着,但是半夜里他还要瞎戳戳地摸到马圈里去,伸手到槽里摸,把蔫筋的'草节拔出去。摸着摸着,他摸到一根冰凉铁硬的,——放到嘴里,拿牙咬咬:是根钉子!这王全浑身冒火了,但是,居然很快就心平气和下来。——人家每天领着他上医院,这不能不起点作用。他拿了这根钉子,摸着去找到生产队长,说是无论如何也得“批批”他,这不是玩的!往后筛草,打料一定要过细一点。

  前天早上反映的情况,连着两天所里有事,决定今天晚上开会。不料,今天上午,王全把王升打了,打得相当重。

  原来王全发现,王升偷马料!他早就有点疑心,没敢肯定。这一阵他眼睛开刀,老在马号里呆着,仿佛听到一点动响。不过也还不能肯定。这两天他的纱布拆除了,他整天不出去,原来他随时都在盯着王升哩。果然,昨天夜里,他看见王升在门背后端了一大碗煮熟的料豆在吃!他居然沉住了气,没有发作。因为他想:单是吃,问题还不太大。今天早上,他乘王升出去弄甜菜的时候,把王升的大枕头拆开:——里面不是塞的糠皮稻草,是料豆!一不做二不休,翻开他那包袱,里边还有一个枕头,也是一枕头的料豆。——本来他带了两个特大的枕头,却只枕一个;每回回去又都把枕头带回去,这就奇怪。“嗯!”王全把他的外衣脱了,等着。王升从外面回来,一看,包袱里东西摊得一床,枕头拆开了;再一看王全那神情,连忙回头就跑。王全一步追上,大拳头没头没脑地砸下来,打得王升孩子似地哭,爹呀妈的乱叫,一直到别人闻声赶来,剪住王全的两手,才算住。——王升还没命地嚎哭了半天。

  这样,今天的会的内容不得不变一下,至少得增加一点。

  但是改变得也不多。这次会是一个扩大的会,除了马号全体参加外,还有曾经领导过王升的各个组的组长,和跟他在一起干过活的老工人。大家批评了王升,也说了王全。重点还是在王升,说到王全,大都是带上一句:——“不过打人总是不对的,有什么情况,什么意见,应当向领导反映,由领导来处理。”有的说:“牛不知力大,你要是打他打坏了怎办?”也有人联系到年初王全坚决不愿喂马,这就不对!关于王升,可就说起来没完了。他撒下一块秧来就走这一类的事原来多着哩,每个人一说就是小半点钟!因此这个会一直开到深夜。最后让王升说话。王升还是那样,一句话没有,“说不上来。”再三催促,还是“说不上来。”大家有点急了,问他:“你偷料豆,对不对?”——“不对。”“马草里混进了钉子,对不对?”——“不对。”……看来实在挤不出什么话来了,天又实在太晚,明天还要上班,只好让王全先说说。

  “嗯!我打了他,不对!嗯!解放军不兴打人。嗯!你偷吃料豆,还要往家里拿!你克扣牲口。它是哑巴,不会说话,它要是会说话,要告你!你剥削它,你是资本家!是地主!你!你故意拿钉子往马槽里放,你安心要害所里的牲口,国家的牲口!×你娘的!你看着你把俩牲口喂成啥样子?×你娘!×你娘!”

  说着,一把揪住王升,大家赶紧上来拉住,解开,才没有又打起来。这个会暂时只好就这样开到这里了。

  过了两天,我又在刘所长那里碰见他。还是那样,一推门,进来了,没头没脑:

  “所长,我提个意见。”

  “好啊。”

  “你是个好人,是个庄户佬出身!赶过个车,养活过个牲口!你是好人!是个共产党!你如今又领导这些技师啦技术员的,他们都服你——”

  看见有我在座,又回过头来跟我说:

  “看看!”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所里在拟定明年的种植计划,让大家都来讨论,这里边有一条,是旱地二号地六十亩全部复种黑豆!

  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衣兜往桌上一掀,倒得一桌子都是花生。非常腼腆地说:

  “我侄儿子给我捎来五斤花生。”

  说完了抹头就走。

  刘所长叫住他:

  “别走。你把人家打了,怎么办呢?”

  “我去喂牲口呀。”

  “好。把你的花生拿去,——我不‘剥削’你!人家是给你送来的!”

  王全赶紧拉开门就跑,头都不回,生怕刘所长会追上来似的。——后来,这花生还是刘所长叫他的孩子给他送回去了。

  过了一个多月,所里的冬季文化学习班办起来,王全来报了名,是刘所长亲自送他来上学的。我有幸当了他的启蒙老师。可是我要说老实话,这个学生真不好教,真也难怪他宁可套车去拉一车粪。他又不肯照着课本学,一定先要教他学会四个字。他用铅笔写了无数遍,终于有了把握了,就把我写对子用的大抓笔借去,在马圈粉墙上写下四个斗大的黑字:

  “王全喂马。”

  字的笔划虽然很幼稚,但是写得恭恭正正,一笔不苟。谁都可以看出来,这四个字包含很多意思,这是一个人一辈子的誓约。

  王全喂了牲口,生产队就热闹了。三天两头就见他进去:

  “人家孩子回来,也不吃,也不喝,就是卧着,这是使狠了,累乏了!告他们,不能这样!”

  “人家孩子快下了,别叫它驾辕了!”

  “人家孩子”怎样怎样了……

  我在这个地方呆了一些时候了,知道这是这一带的口头语,管小猫小狗、小鸡小鸭,甚至是小板凳,都叫做“孩子”。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一种爱称。尤其是王全说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么高大粗壮的汉子,说起牲口来,却是那么温柔。

  我离开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已经好几个月了,王全一直在喂马。现在,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就正在喂着马。夜已经很深了,这会,全所的灯都一定已经陆续关去,连照例关得最晚的刘所长和邵技师的屋里的灯也都关了。只有两处的灯还是亮着的。一处是大门外植保研究室的诱捕灯,这是通夜不灭的,现在正有各种虫蛾围绕着飞舞。一处是马圈。灯光照见槽头一个一个马的脑袋。它们正在安静地、严肃地咀嚼着草料。时不时的,喷一个响鼻,摇摇耳朵,顿一顿蹄子。偢六——王全,正在夹着料笸箩,弯着腰,无声地忙碌着,或者停下来,用满怀慈爱的、喜悦的眼色,看看这些贵重的牲口。

  王全的胸前佩着一枚小小的红旗,这是新选的红旗手的标志。

  “看看!”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日夜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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