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江花月夜》看意境的整体美

2020-09-15 春江花月夜

  “ 意境” 是古典诗歌的基本范畴,本文换一种思路,不从定义念出发,而以个案分为主,从《春江花月夜》意境形成的过程进行具体的历史分。必须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意境”和王国维所说的“境界”不同,王氏“境界”乃指情趣之高格调,多为句摘,而“意境”不以句摘为务。从《春江花月夜》中可以看出意境的三大特点:一是,与宫体的局部的美相对,以整体性为生命,局部之间以主导特征构成有机统一。二是,空白把局部交融成整体。“言有尽而意无穷”,在言尽处是空白,也就是“不着一字”,达到“意无穷”的效果。空白中无穷之情意使分散的意象成为有机群落,空白不空。情感在空白中,含而不露,比直接抒发更艺术,尤其是在结尾处。三是,情感在空白和意象的张力中深化。四是,从读者角度来看,空白有利于召唤读者的经验,使之从被动转化为主动,在空白中自由体悟,和诗人共创共享,二者一起 “尽得风流”。

  《春江花月夜》从题目到立意,都不能说是原创的,而是在乐府古题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原本的古题,属于宫体诗。一般说,这种诗风由帝王倡导,以宫廷为中心流传,故而被称为“宫体”,内容以艳情为主,风格浮华,格调卑下。张若虚不但在题目上继承了宫体,在技巧上也不乏直接追随宫体之处。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张若虚颠覆了宫体,把“春江花月夜”融入统一的情意之中,创造了整体和谐的意境。

  从情感的性质来说,隋炀帝的宫廷趣味,被张若虚消解为民间的思念,就像张子容的“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的西施浣纱,介于民间和贵族之间,张若虚也将之改变成游子思妇的情意,统一了“春江花月夜”的意象群落。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张若虚统一的魄力,表现在让江海连成一片上。在一般的宫体诗作中,明月只与江、与潮水联系,构成“流波将月”的景象。张若虚对之作了变动:第一,明月不但与江而且与海联系起来,视野就大大开阔了,视点提高了。第二,让明月与海潮共生,平远不动的暮江和明月互动, 营造了 “滟滟随波千万里” 的宏大景观。这就不仅仅是江海相连的平衡的静态,而且隐含着微微的动态。这既是客观可视的景象,又是主观可感的心态,二者的统一, 蕴涵着高视点、广视野,这不仅是视境,而且是意境。第三,让月光普照,把春、江、花、月、夜平列的意象,变成由月光主导的意象群落。用月的特征(光华)来统一江、海、花的大视野。第四,用月光把这个广阔的景观透明化: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一连四句都集中在透明的效果上,月光同化了整个世界,不但江是透明的,而且天也是透明的;不但天空是透明的,而且江岸也是透明的;而花的意象,已经不是宫体的“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隋炀帝《春江花月夜》),而是: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这里强调的是,月色不但同化了江,而且同化了花,花因月照而变得像水珠一样透明。春、江、花、月、夜五个意象,外在性状

  的区别都是美的,将其区别淡化,以月光的透明同化,使之失去区别是更美的。这就是意境的整体美。

  意象群落的透明性是来自景观的透明性吗?显然不是,这是情致意念的、精神的透明性。以

  潜在的精神意念统一外在的意象景观,使之在性质的量度上高度严密统一。意境的美,不仅仅是外部景象统一之美,而且是内在的精神统一外部景象之美。王国维反对景语和情语之别,主张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道理就在这里。但王国维的说法用在这里,似乎还不太完美,应该补充一下:一切景语被情感同化,发生质变,才能转化为情语,从而使现实环境升华为情感世界,才可能构成“境界”的整体之美。没有情感统一,不发生质变的意象群,构不成统一的境界。

  在绝句或者律诗中,意境的整体性是单纯的,意境的统一也是单纯的。但是,《春江花月夜》与绝句和律诗不同,它属于章无定句、句无定言的古诗,不限于现场即景的感性括,它是有比较明显的过程的。《春江花月夜》中月的主导作用,就表现为意境脉络,也就是意脉连续性的过程。《古唐诗合解》作过很有意思的统计:“题目五字,环转交错,各自生趣”, “‘春’字四见,‘江’字十二见,‘花’字只二见”,“‘夜’字亦只二见”,而“‘月’字十五见”,并且用“天、空、霰、霜、云、楼、妆台、帘、、鱼、雁、海雾等以为映”。这就是说,以月为核心意象衍生出天、空、霰、霜、云、楼、妆台、帘、、鱼、雁、海雾等意象背景。这还是说得比较机械的,实际上,“江”字十二见,都是“月”的陪衬,“春江月明”“江天”“江畔见月”“江潭落月”都是月的背景,光是“江月”就连续重复了三次: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样的重复,一来是以大密度贯穿,显示其为意象群落的核心;二来,是为了第六个意象“人”的出现:何人见月,月照何人,月待何人。这样反反复复,是为了强调“月”的意象核心将让位于“人”。春、江、花、月、夜五意象就此被突破,这时已经不是春江夜景的宫廷想象,而是人的感喟。以江水江月的年年不变和人生代代无穷相类比,表面上不变和无穷是平衡的,但是,在“初照人”和“待何人”之中,孕育着隐忧。人生代代无穷,江月年年相似,江月虽然不变,而代代之人则不同,对于个人来说,生命却是有限的。这似乎可向刘希夷《代悲白头吟》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方面去发挥了,但是,张若虚显然不屑追随,他只强调月华年年之同,并没有突出人之代代之异,他的抒情意脉不在人生苦短的方面衍生,而向另一个方面拓展: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这转折,太有魄力了。第六意象“人”,带来了新的情感性质,白云暗示着游子,青枫浦乃送别之地,这样顺理成章地引出游子与思妇: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这里出现了第七个意象:楼。这个楼是“明月楼”,是从明月派生出来的,将贯穿到诗的结尾,成为待月之人的背景。从此,月光开始从属于楼,因为人是在楼上的。实际上,从这里,张若虚拿出了自己的构思,不再是古题的“春江花月夜”,而是“人在春江花月楼”。正是这个楼确定了新的主题,那就是平民相思。虽然,就其环境(明月楼、玉户帘)来说,有接近贵族之处,但是,其情感则是与平民共同的离愁别绪。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人们对于楼上的主人公的性别有不同的理解。闻一多在《宫体诗的自赎》中以为“应照离人妆镜台”是游子的想象:“因为他想到她了,那‘妆镜台’边的‘离人’。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这个论断是可疑的。关键在于,是在家的思妇是 “离人”,还是远离家乡的游子是“离人”?接下去,闻一多还推断“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是游子的内心独白:“他说自己很懊悔,这飘荡的生涯究竟到几时为止!”意思是这个游子恨不得自己化为月光照在思妇身上。这也有违汉语的日为阳月为阴的基本联想机制。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也被当成游子的心思:“他在怅惘中,忽然记起飘荡的许不只他一人,对此情景,大旁人,也只得徒唤奈何罢?”把抒情主人公定为男性,显然与“闲潭梦落花”不相称。只有女子以落花喻年华易逝,哪有男士自喻落花的?下面的诗句: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上拂还来。 与其把玉户帘卷、石上捣衣说成游子的想象,不如把它看成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中的“君”字,应该是女性对男性的通称。(卢照邻:“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李白:“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白居易:“妾在洛桥北,君在洛桥南。”)再说,整首诗的被月光同化的意象(春、江、花、夜),也适应于思妇的柔情缱绻。 “江畔何人初见月”的“人”就是为月光同化的、沉醉于相思的妇女,其情感寄托,已经不仅仅在月光的透明上,而且在月光的'衍生性质上:首先是,超越空间的距离,可以互相望见,但没有声音(不相闻);其次是,月光可以照在对方身上,自己却欲逐月华随君而不可得;再次是,月光无处不在,月光就是相思,月光追随,就是相思无计可避。身在房中,窗帘挡不住,人在捣衣,拂去月光,直是徒劳。月光透明的意脉衍生为月光不可排解,是如此的自然,又是如此的深化。可以与李白的形容忧愁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美。

  张若虚对《春江花月夜》的发展,还在于对 “花”的意象作出突破: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这就回答了相思缠绵悱恻、不可排解的原因了。不说自己如花的容貌会凋谢,而说梦见落花,梦见落花正是担忧花落。张若虚在“春”字上也有发展: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隐含着时光流逝的忧郁,透明的月光西斜,暗示年华的消逝。意脉的衍生和自然景观的推移是如此的统一:自然景观的柔和与情感的缠绵,结合得水乳交融。 斜月沉沉藏海雾,石潇湘无限路。 “斜月沉沉藏海雾”,意脉于此又一次发生转折,月光从透明走向了反面,变得朦胧,相思相应地变得深沉,原因是空间距离之遥远,从北方海隅到南方潇湘。月光从明到暗,相思从显到隐,表现着意脉的沉浮。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本来结尾应该是意脉的高潮或结束,但是,“不知乘月几人归”却是一种不确定,在结束处,不是营造结束感,而是营造不结束感。归人乘月,是美好的期待;“不知”,却是无从期待。其中的失落,并不道破,全在“落月摇情满江树”之中,在没有人的空白画面之中蕴涵着画外凝神的眼。这有两方面的缘由:一方面是正统诗歌的美学原则,所谓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也就是温情,而不是激情。另一方面,这恰恰是意境之另一特征,那就是情语只能渗透在景语的空白之中,空白把情景交融成整体。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不着一字”是空白,“尽得风流”是空白使意象成为有机群落。“风流”是因为空白不空,充溢着情感。从读者角

  度来看,空白有利于召唤读者的经验,使之从被动转化为主动,在空白中自由体悟,和诗人共创共享。意境之所以强调含而不露,最忌直接道破,道理就在整体、深化和读者参与。

  当然,在这首诗中,感情也不是没有道破的,如前面有: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 月年年只相似。

  这是不得已的,也只能安排在诗的中段, 绝对不能在结尾处。故所谓意境,常常在结尾处显出功力。在结尾处道破,就没有余韵了。张若虚的本事大就大在往往在白居易所说的“卒章显其志”的地方,只提供一幅空镜头的画面。他的意,不是讲出来,而是藏在“落月摇情满江树”的图画之中,图画是静态的,然而,又让它“摇”起来,字面上是“摇情”,而在画面上,又是树摇的感觉。意在言外,在表现与掩饰之间,这正是“意境”优于抒发的地方。 当然,张若虚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他既然运用了宫体诗的技巧,就不能不受到诱惑,有时就很难不把它的局限当做优越。例如: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看起来文采风流,每一句都相当华彩,可是,如果把当中的一联删除,变成“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不是更好吗?相思的缠绵不是更精练地表达了吗?可见这两句并不是十分必要的。“鸿雁长飞光不度”,可能是说月光不给鸿雁飞渡的方便吧,多少还属于抒情意脉的延伸;可是“鱼龙潜跃水成文”,水里有鱼龙,水上有浪花,和身在楼台上的女性的相思,有什么关系呢?完全是游离的。为什么要把这个没有用处的句子放在诗中呢?无非就是因为句子的结构方式是两两相对,需要一个与“鸿雁长飞光不度”相对仗的句子。用对仗的技巧写出这样的句子,是很容易的,但是,意脉却因之而偏离了,像钢琴上出现了一个不响的琴键。

  这种现象出现在张若虚的作品中,并不奇怪,因为他生活在初唐。他是从宫体的形式主义向盛唐成熟诗歌过渡的桥梁,他的感情还受到形式的拘束,还达不到盛唐那样笔参造化,驱遣龙蛇,惊风雨、泣鬼神的自由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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