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的院落天井散文

2021-04-17 散文

  一、院落

  我始终认为,一个家的记忆与其厨房有关,一个人的童年与某个院落相连。

  城市和乡村的结合处是一片过渡地带,这就是县城。在一些平常度日、随遇而安的城里人眼中,县城与乡村别无二致,顶多也就是多聚了几个衣裳破旧或者赤贫如洗的乡下人;而在世代耕作于田间地头的农人眼里,县城无异于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令人莫测高深。然而那些世俗的或者惊世骇俗的评判,并未阻碍县城在错综复杂的背景中延伸自己的历史,沉淀醇香而又风味独具的文化。我小时候在闽东北的县城度过,那里恬淡古朴的小城风格和温厚崇礼的人文气象浑然一体,构成一幅透露传统气息和地域色彩的风情画卷。

  第一次走进位于县城南部的院落,是一个阳光生嫩的儿时春天。此时的迎春花刚刚开放,花瓣的颜色如身穿的那件淡黄色夹克般娇嫩。在此之前,偶尔路过几次这座隐藏在树丛深处的大院,除了一些神秘的感觉以外,再无其他。那时,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深入这样的院落,开始与一个陌生的空间紧密相联。

  或许每个人都拥有过一个或几个这样的院落,深邃或是简单得一目了然,默默地收纳着你的生活琐碎时光,也见证着你生命中的一些重要时刻,无论你是否愿意无论你是否有过选择。

  迎春开过之后是丁香花,当丁香的浓郁香气从院落深处蔓延到街上,散落在整个县城里时,我已经成了院子里的常客。通常是在不需要上大课的下午,沿小巷的侧门进来,从花园穿行而过,带了一身树木的气息,一种潮湿的期待便伴随着绿荫一路同行,伴抵达我的目的地。在那一片花园里,我目睹了时间在轮回中疯长。时间的花朵在春天的枝头开出粉白,时间的果实在秋天的绿叶间洒落星星点点的红色。

  在院落里,我和几个孩子自由游弋着,有时会在墙脚的土里寻找一种被称为土乌龟的虫子,据说晒干后可以入药除病,却未曾在任何中药铺头换得过分毫铜钿镍币,所以那种寻找权当是玩耍或者游戏。

  而院落却毫不在意我的成长,只是默默收藏着我所有的足迹,快乐的、期待的、孤独的、感伤的,一切片断都积存在院落的心里。院落如镜,照着别人的经历也照着自己的岁月,是那么真实无误,却没有过半句评论。

  阳光照在院落里面,给人一种尽情铺洒的感觉。院落的中央和西北角有几幢造型别致的房子,可惜都已经颓垣断瓦,显然很久没有人居住了。腐朽的木门和半似坍塌又长满苔藓的围墙,都在诉说风雨岁月的无情和残忍。房屋排列组合所呈现的异趣和雕梁画栋的残迹,让人依稀辨析出院落昔日的风华及其主人英气勃发的雄姿。院落里尚露几分生机的,是房屋周围生长茂盛的草和被房屋环抱着的几株银杏树。银杏树粗壮而高大,想必在这里生长了上百年。秋天的时候,可以看见奇形怪状的银杏树叶变换了颜色,把半边天都染黄了。而被松软的'果皮包裹着的银杏果会从树梢掉到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更加增添整个院落的空旷和寂寞。

  我不知道院落的由来,说不清院子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的来历,也不知道它为何空置许多年。那时候是旧格局土崩瓦解和新时代初具轮廓的年份,院落的存在就有了合理性。后来我看《聊斋志异》就会联想到那个院落,想到一个书生进京赶考路过县城,借居在城西的院落里,晚上他在昏暗的油灯旁诵经读史,顿然间灯灭处由狐仙变成的美丽女子翩翩而至,在银杏树边的房屋里与书生合卺共眠,黎明时分书生醒来,美丽女子已经不知所踪,书生只听到银杏树叶在晨风中发出的嗦嗦声响。有过这样的联想,我就不再擅自朝那院落里去了。

  好在县城的北边还有一个更大的院落。这就是聚集了太多人气而且经久不衰的县中了。始建于民国初期的县中留下很多旧时代的痕迹。校园中心的教师办公楼是砖木结构的,从造型上看当属典型的闽地风格。楼房内很幽暗,给人很强的纵深感,有人在楼梯或者楼板上轻轻走路,整幢楼都能听到那悠远的脚步声,仿佛是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回响。

  我在县中求学时,热爱读书和爱好文学渐趋时尚。可是在那个出版业并不发达的年代,要想找几本让人心仪的文学典籍绝非易事,所以蜡板印刷在那时大行其道。语文老师将从中外经典上摘录的文字,用铁笔刻写在蜡纸上,然后把蜡纸放在手动的油印机上涂墨印制,就出来一张张讲义。讲义上油墨多的地方文字是一团黑点,油墨少的地方文字笔划不全。好在整体上是可以看清楚的。我在讲义上了解了不少古人的事情,比如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比如晏婴使楚的故事。讲义还有一个效用就是当字帖,刻写讲义老师的硬笔书法潇洒自如风骨独具。

  学校被长长的围墙圈定而形成的院落与城南的院落都经历过两个时代,然而命运却迥然相异。这使人想到有一些超越意识形态的东西可以在不同的社会群体间传承。

  白乐天在其诗歌作品《宴散》中,有这两句吟咏:“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意境深远却有淡淡的伤感。如今时光转过了将近二十载,在我对于县城的远远回望中,看见城南和城北的院落依然在各自的风格中度过春风和秋雨时节。在两个院落之间,寻常巷陌有看不够的风景和讲不完的故事。那些迈着匆匆脚步或者悠闲自得的人们,总是在无意间延续着即使平铺直叙也让人荡气回肠的历史。

  黄昏和早晨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等待着街市的清醒和睡眠。我忽然感觉到:县城是一个更大的院落。这院落四周的围墙不是用青砖条石砌成的。构成这围墙材料的,是民俗和文化,是异乡人听不懂的方言,是弥漫在家乡护城河上久久未散去的晨雾和钟声。

  院落里的春秋就这样周而复始,淡然而漫不经心,如同如同院里的先人们在春天里随意洒下的那些花籽,在墙角在草丛在树下杂乱地开放。红色的花朵与黄色的粉色的花朵高高低低地相间,没有树枝可攀附的牵牛花就在草地上匍匐生长着,自顾绽开或凋零。

  与四季相伴的,是十指相扣的温暖。若干年后,召唤我在某个季节回乡的,仍是深陷于院落的深处,那些纯真年代的片断暖意。

  二、天井

  我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到那种有天井的房子了。

  我曾经在一幢有着天井的房子里住过一段时光。确切说,我并没有住在房子里。我只是住在房子周围的一排小平房里,平房围着的才是那一幢有着天井的大房子。那时候,我的房东老太太,她所拥有的便是一幢很宽很大的旧式的然而有着天井的房子。据说,她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大概是吧,要不然她怎么会拥有那么宽阔的房子呢,以至于她有足够多的空房子来租给一些异乡人。我家租住的便是她的一排平房,据考证是以前仆人居住的。总而言之,她的来历起初是很让童年时代的我反感的。那时候的我,可能是一个颇具“阶级观念”的人,诚然,还没有到仇视的地步,然而,却始终与她保持着某种足以让人陌生的距离。

  但那时候的我,却对她房子的构造充满好奇。真的是一间很大的房子,那么的空旷,厅子很大,以至于连在屋子里说话时的回音都显得绵远。除了正中的一扇大门外,房子的四周还有四个通道一样的小门。通道的两旁才是屋主的一间间正房。通过小门到外面,则是很大的园子,园子里种满了桃树李树,对童年时代的我来说无疑是很有诱惑力的。然而,最吸引我目光的,却是屋子正中央的一口方方正正的天井。这间大屋子几乎所有的光亮就是由这口天井而来的。其实,所谓天井,是指屋子顶部留了个很大的天窗,然后,地面也掘了一口浅浅的井的模样,用以贮积雨水。或者阳光。

  既便是有这么一口天井,整个厅子依然显得有点昏暗。以至于在那时的我看来,天井无论是贮积雨水还是阳光,都透着一股无比宁静的味道。然而,不管怎样,整幢房子,因为有了这么一口天井,徒然便显得生动多了。坐在房子中央,可以凝视着天空,充满遐思。有时候是蓝天,有时候是白云,有时候是鸟儿,当然,如果是晚上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星星。方方的窗口映照出一幅幅流动的画面。那是我缺乏想像的童年时代所难以言喻的惊喜。童年时代的天空不一定要很高很远,既便是这一方的天地,也足以堆积一些美丽的梦想。所以,那时的我,特别喜欢坐在天井的周围,仰望。很多年后,当我想起“坐井观天”这个词时,无来由地觉得几分亲切。有时候,像一只青蛙一样,安静地栖息着,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不一定要海阔天空,再小的空间也可以栖息梦想,再平凡的生活也可以打造美丽。

  和我一起坐在天井周围的还有一些邻居。有老的有少的。他们大多也是因为某些不同的缘故租了房子,暂居在此地的。傍晚时分,当然常常是夏天的傍晚,一间大房子里的人都会聚集在天井周围,说着天南地北的家常话。人与人之间于是也显得分外的亲密和亲切。房东太太在这个时刻,也会将她园子里摘下的新鲜水果端出来,让大家尝尝。我觉得这个时刻是温馨而又美好的。以至于“地主”出身的房东太太很快便以一种美好的印象走入了我的脑海。由此可知,我的阶级立场是多么的经不起考验。

  在这个有天井的房子里,我度过了我童年的美好时光。我童年时代的玩伴们,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不知道玩过多少次捉谜藏的游戏,不知道坐在天井旁数过多少次星星。雨中的蛙鸣,突然闯入天井的几只麻雀,天井上的房顶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几株太阳花,天井的周围,房东太太放置的几盆大株万年青是什么时候开始翠意逼人的,还有旁边水仙花亭亭玉立的样子,构成了我童年时代完整而清晰的记忆。

  然而,在疯狂嬉戏的时光里,我却常常会端坐在天井旁,想一些比较遥远的事。有时候我会注视着天井里泛青的苔,已然幽黑的砖,还有房顶青灰色的瓦。想象一下,这口井曾经度过多少漫长的时光啊。那种泛青的色泽大概是时间的色泽吧。我吃惊于年少的我居然也会有这样一种忧伤的情绪。大人们每看到我这个样子,便会笑着说我是少年老成。也许吧。那样一种异样的情绪伴着我童年的整个过程。我想,既便是那种浅浅的忧伤,在童年时代的我看来,大概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吧。

  我在这里居住了近八年的时光。或许长些,或许短些。总之,我离开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是个少年了。其间我经历过了很多事。后来,也许是为了遗忘某些事情,又或者是想有一个新的开始,我们举家又搬到了另外的地方。但我常常会想起那口天井。那间老房子。那房顶的太阳花。还有飞来飞去的雀。成年后,我很想回去看看那口童年的天井。终于有一次,我路过那间老屋。然而,屋子里冷清多了。曾经喧闹的邻居大多已经搬离。也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罢,我看到房东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天井旁,手持一柄摇扇。她的头发更白了,人也更衰老了。她的儿孙都搬到城里去了。我和她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也没有时间细看那口天井,便匆匆地道别了。但我记住了房东太太那张格外苍老的脸和天井清冷的模样。我不知道房东太太的摇扇能否摇走她一天的寂寞。还有那口寂寞的天井,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白云和鸟儿一如继往地自由飞过。也许一切都将消逝,连同消逝的还有我所有的童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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