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匠人生散文

2022-04-09 散文

  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区值夏镇下樟溪村,是远近闻名的锡匠村,村里的成年男子,从祖辈那里传承了打锡的手艺,十有八九都是锡匠。

  有下樟溪村,就应该有上樟溪村,果然,我的猜测没错,两个村子之间,有一条清凌凌的小溪相连。溪边,一棵巨大的樟树,其旁逸斜出的粗壮枝杈,成了连接着两村村民的“桥梁”。

  樟溪,细品这两个字,诗意、浪漫、古典,有唐诗宋词的清新味道,小村因此而得名。我一直喜欢有味道的村子。

  如今,古樟还在,溪水还在,小村清冷而幽美,那一口口池塘边,有勤快的村妇洗衣,有肥肥的鸭子游弋。只是,村里的男子,大都在外面搞营生,留在村子的锡匠,也大多改行了。

  我们的车子刚过桥头,往左直接拐进村里。秋日的下樟溪,满是丰收的景色:柚子树上结的柚子,如一个个硕大的绿灯泡,场坪上晾晒着一捆捆的芝麻杆,就像一枚枚秋天的词语在吟唱。这时节,在村里走一走,看一看,听着闲花落地的声音,很是惬意。

  年逾七旬的老锡匠刘孔锺在马路上等着我们。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确凉短袖衫,灰裤子,脚汲一双塑料拖鞋,面容清瘦而和善,一双手青筋暴出。

  我夸他面相年轻,他嘿嘿一笑说,每天都会喝上两小碗自家酿的酒,有谷烧,有米烧。可能是醇香而绵长的自酿家酒,让他神清气爽吧。

  刘师傅的家就在马路边,小院里种着花草,养着鸡鸭。他连忙把我们让到客厅喝茶,此时,我的脑海里满是打锡的影子。

  他从墙角取出一个黑黢黢的大物件,刚开始我以为是打爆米花的用具,正诧异是何种材质,他自豪地说,这就是他打的大件锡酒器,用来“逼”烧酒的。家里酿酒,非它莫属。他用手比划着,从这里送酒糟,从那里出酒,用其他材质做出的酒,会变味。

  锡器“色如银,亮如镜”,一直以来,有“平和柔滑、高贵典雅、历久长新”的特质,“盛水水清甜、温酒酒甘醇、贮茶色不变、插花花长久”,深受百姓青睐。一般有钱人家,都用锡茶壶、锡酒壶、锡香炉、甚至是锡尿壶,这些锡器,曾经是女儿嫁妆里最排场的物件。

  我纳闷地问,近几年都说锡器有毒,有很多人把家里祖传的锡器都贱卖了。刘师傅肯定地说,他都是用百分之九十九的锡打制锡器,也用了几辈子了,应该是没有毒性的。

  看我再一次睁大双眼,他瞬间像个魔术师,为我演示着他一辈子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酿酒动作。

  我说见过的锡器多是银灰色的,这怎么是黑色的。他解释说,第一,放在厨房,烟熏火燎的,再加上时间久了,有点氧化。这件酿酒的锡器,厚实而笨重,用上几代人应该是没问题。

  我坚信,在农村,每一件耐用的物什,都可以和呼啸而过的岁月一起沐风栉雨的。

  刘孔锺师傅引路,穿过几条街巷,我们来到他的老屋,平时,他打锡的地点就是在老屋。

  这是一栋被时光侵染的老房子。那精美的石窗和木雕,让人赞叹不已。一问才知道,晚清举人刘文镛,就是刘孔锺的祖父,刘文镛的父亲刘瑞莲也是打锡匠,由此看来,他们家,既是书香门第,也是殷实之家。

  刘孔锺从十五岁起,就跟着父亲刘万顺学打锡,学了四年,十九岁出师。他早先在乡办工厂里上班,后来回村里当支部书记,闲暇时间打锡,断断续续打了半个多世纪。

  打锡,是他养家糊口的技能;打锡,也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凭着这门手艺,供养五个儿子读书,凭着这手艺,一家人过上安稳和美的生活。

  他父亲刘万顺早年在永丰沙溪一带开锡匠店,技艺精湛,好多手艺人冒名说自己就是“刘万顺”。有些老顾客一下就识破说谎的人,等也要等到刘万顺来。女儿出嫁,打锡器请到“刘万顺”,那才是请对了师傅。要打的锡器很多,有时,一冬天就住在一个村里,你家打完他家打,打到大年三十才回家过年。

  在老屋斑驳的条几上,摆放着刘万顺唯一遗存的一把酒壶。刘孔锺师傅虔诚地捧在手上,打开大射灯,请我贴近来拍照记录。他说,你看看,你看看,我父亲做的锡器,焊缝都找不到,那才是一流的手艺呢。

  为了拍摄的需要,刘师傅把一件件精美的锡器,摆在一个杉木板上,有精美的锡茶壶,有锡酒壶,有锡灯,这小小的锡器展台,是他心血和汗水的写照。

  这些锡器是如何打制出来的呢?刘师傅坐在小板凳上,为我们演示着一个个步骤。打锡工艺的流程较为复杂,但在他的操作中,又是那样的得心应手。他说,打锡,论步骤有七步:溶解、压片、裁料、造型、焊接、打磨与装饰。先用坩埚把旧的锡具或买来的锡融化。他还改良了工艺流程,用上了鼓风机。问他在哪里买锡,他说有时会到深圳华强北大市场,“深圳”这个地名一说出口,让我觉得他的“与时俱进”和“创新求变”,真是高人在民间。

  用坩埚把锡融化成锡水,然后把两块红石板对合着,石板相对的两面,附着黄色的细草纸,为了怕滚烫的锡水烫烂黄草纸,刘师傅发明的土办法,在黄草纸上凃抹一层细石灰,黄草纸可反复用多次。在两块石板之间,压着一根细麻绳,把绳子圈好要打的锡器的样子,绳头留在板外,把锡水由绳口慢慢倾倒进去,两块石板一夹,就成了锡片,麻绳的粗细,决定了锡板的厚度。

  紧接着,他根据所做器具的形状,用自制的圆规在锡片上画圆后,将锡片裁剪好,用小铁锤在砧木上锤打,打出初步的形状,接着用烙铁焊好接缝,再放到铁砧上反复敲打。

  一锤一锤,将自在、欢喜和满足叫醒;一锤一锤,把大豆、芝麻和稻谷催熟;一锤一锤,敲响了寂寞而出彩的时光,

  最后一道工序是抛光。抛光的工具是一个特质的木制轮子,把锡具卡在上面,架在两个条凳上,用一个粗的棕绳牵制着轮子,两个脚上下踩动,锡器转动着,刘师傅的眼神也转动着,他用刮刀一遍遍刮着自己的作品,或用砂纸打磨,不一会,一件表面光亮平整的锡器就新鲜出炉了。

  每打制好一件锡器,刘师傅都会把“刘孔锺记”打印在醒目的位置,这似乎可以活过时间的器皿,保留着一个传统手艺人全部的心血和汗水。那器皿上流淌的雅暗时光,有温度,有情意,这也是一直我喜欢手工制品的本真缘由。

  静下心,与一件件锡器对视,我似乎能闻到别样的气息。

  打一件锡茶壶需要多少道工序呢?刘孔锺师傅说:“锡茶壶,由壶底、壶身、壶颈、壶口、壶嘴、壶提手等组成,焊接处需要用心。”我知道有句行话说的好:“锡器,三分做,七分磨。”可见,打磨过程非常关键,焊接好的毛坯,借助熬化的松香,将打锡器粘固在脚踏驱动的转盘的中心轴上,使其旋转起来,修去锡器表面凹凸不平的地方,再反复打磨,除去表面的焊迹和锤痕,最后用棉布抛光,直到锡壶表面平整柔滑、光可鉴人为止。闲暇时光,刘师傅就在老屋里忙碌着,量、裁、锉、焊、刮、擦,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看着弯弯的壶嘴与壶身之间的接缝,浑然天成,我不由得夸起他的手艺来。刘师傅抚摸着茶壶柄说,锡片打得薄薄的,会卷起来,两边的锡片连在一起,再将焊痕磨平就好了。他捧着做好的壶身,放在耳朵边听一下,看看是不是密封严实了,密封得好,里面会有“嗡嗡嗡”的声音。

  一把锡壶,打好后,为了茶壶更美观,更结实,刘师傅还会在壶嘴与茶壶身间焊一些花纹,慢工出细活。他说,不紧不慢,一天能做一把茶壶哩。现在,一把锡茶壶能卖三、四百元钱。人虽然辛苦,但打锡的收入还是不错的。刘师傅一再骄傲地说,这辈子,凭着这门手艺,他不愁没钱花。

  为了更深入了解打锡这个行当,我又不避讳地问起传说中打锡匠克扣斤两的事。刘师傅说,这样的手艺人有是有,但不多。他干了五十多年,祖上也干了好几代,都是诚实本分做人。人家万一识破了咋办?方圆百里,都是乡里乡亲的,名声坏了,花多少钱也买不回的。

  我看到他家的方桌上,有一些寿字图案的半成品,原来,那是他加工锡灯用的。目前,在吉水县水南一带,添男丁和结婚的人家,正月里,都要在祠堂里上锡灯。土话的“锡”同“邪”,有辟邪的意思,所以,刘师傅的生意一直很好。

  刘师傅从父亲刘万顺手里接下了打锡的挑子,还有三个竹编的箩筐。一个箩筐在家里盛打锡器的工具,一个走村串巷用,还有一个留在了水南。我好奇,刘师傅又一次解释说,那些吉水水南人生怕他不干了,就把一个箩筐“扣留”在了水南,打锡灯和锡壶的定金都收了好几份了,哪能会不去呢。“一壶一江山,一步一百里”,忙完秋,他又要乐滋滋地去水南打锡了。

  做一个锡灯,要三天时间,现在,一个锡灯可以卖七、八百元。锡灯的底座上面是一个繁体的“寿”字,寿字上面是一个大元宝,再上面就是插蜡烛的地方。还有一种锡灯也是刘师傅一直都打制的,底座是一个锡盘,上面是一个如意葫芦状,寓意着万事如意,旁边三个放蜡烛的地方,顶部用红绳子系着。为了增加喜庆,最下面再缀上带着红穗子的金葫芦。每副金葫芦二十元钱,刘师傅说,他也是自己买来的,碰到好说话的客户,他就会白送金葫芦,碰到难说话的客户,就收二十元成本价。

  他说着“水南”两个字,充满了温情和暖意,在那里,他的小坩埚散发出橘红色的光晕,在年华深处,一定是一段温润的时光。

  半个多世纪世纪过去了,香樟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刘孔锺指尖上的故事,一直在讲述。这些年,他做了多少把锡壶,只有从容的时光知道。

  为了让我们感知他的苦和乐,刘师傅担起箩筐,在飞檐翘角马头墙的老屋旁行走,再行走。挑起箩筐,他似乎一点都不吃力,反而觉得格外洒脱和自在。可能,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挑担子出去,外面是满满的希望,挑担子回家,家里是暖暖的爱意,都是他喜欢的。现在,有电动三轮车了,出行方便快捷,但那些远去的时光,时光里的景象,一直没有走远。

  三锤两打,便是人生。庸常的岁月里,刘师傅享受着平静的日子,他用几件精美的锡器叫醒往事,真好。

  时间是一把生锈的锁,那副扁担,那根棕绳,那吱吱呀呀的挑担声,随着时光老了,当年那个健步如飞的手艺人也年逾七旬。

  放下扁担,刘师傅向我们展示了他的武功。原来,走村串巷的手艺人很不容易,走到哪里,住到哪里,在外面风餐露宿,换来的辛苦钱,就放在一个木头做的暗盒里,他们最怕遇上半路打劫的。如今,他一招一式比划着早已经不用的武功,在他舒展手臂的一瞬间,我看出了手艺人的艰辛,也看出了他们的乐观和可爱。

  如今,打锡村的男人,大多数都干更加赚钱的营生了,只有刘孔锺老人,还一直坚守着这个传统手艺。他把手艺传给了大儿子刘孟桓和三儿子刘孟桢,他希望这打锡的手艺能一直延续下去。

  不过,我不免担心起来,他的孙辈个个会读书,有出息,将来,有可能不会从事这一打锡的行当。现在,有人把“打锡”提升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高度,还有的打锡匠被请到省城参加“非遗”博览会,现场施展手艺,这应该是打锡人最高兴、最自豪,也是最无奈的事情了。

  社会在变革,生活在改善,而今,塑料制品、不锈钢制品代替了原先耐用的锡器,真不知道这打锡匠还能走多远?一只火炉,一把锤子,一颗执着的心,一缕耐得住寂寞的情愫,它们会在哪个时间段老去吗?

  总有一些东西,用消失来证明它的珍贵,我瞬间的感悟多了些秋意。“一粒米里藏世界,半壶水里煮乾坤”,在有樟树、有溪水、有鸡鸣、有狗叫、有炊烟的村庄,刘孔锺看似强大的内心,不知能不能滋养渐行渐远、渐远渐弱的锡匠人生。

  要离开樟溪村了,刘孔锺老师傅一直执意把我们送到桥头。依依惜别时,我暗自祈祷,真希望那些半个多世纪的“老伙伴”,一直陪着他,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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